一
我到北京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上班的第一天,郑欣淼先生的博士徐婉玲说,午门上正办“兰亭特展”,相约一起去看,尽管我知道,有王羲之的那份真迹,并没有出席这场盛大的展览,但这样的展览,得益于两岸故宫的合作,依旧不失为一场文化盛宴。那份真迹消失了,被 1600多年的岁月隐匿起来,从此成了中国文人心头的一块病。我在展厅里看见的是后人的摹本,它们苦心孤诣地复原着它原初的形状。这些后人包括: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米芾、陆继善、陈献章、赵孟頫、董其昌、八大山人、陈邦彦,甚至宋高宗赵构、清高宗乾隆……几乎书法史上所有重要的书法家都临摹过《兰亭序》。南宋赵孟坚,曾携带一本兰亭刻帖过河,不想舟翻落水,救起后自题:“性命可轻,《兰亭》至宝。”这份摹本,也从此有了一个生动的名字——“落水《兰亭》”。王羲之不会想到,他的书法,居然发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临摹和刻拓运动,贯穿了其后1600多年的漫长岁月。这些复制品,是治文人心病的药。
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暮春三月初三,时任右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伙同谢安、孙绰、支遁等朋友及子弟42人,在山阴兰亭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文人雅集,行“修褉”之礼,曲水流觞,饮酒赋诗。魏晋名士尚酒,史上有名。刘伶曾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钦一斛,五斗解酲。”阮籍饮酒,“蒸一肥豚,饮酒二斗。”他们的酒量,都是以“斗”为单位的,那是豪饮,有点像后来水泊梁山上的人物。王羲之的酒量,我们不得而知,但天籁阁旧藏宋人画册中有一幅《羲之写照图》,图中的王羲之,横坐在一张台座式榻上,身旁有一酒桌,有酒童为他提壶斟酒,酒杯是小的,气氛也是雍容文雅的,不像刘伶的那种水浒英雄似的喝法。总之,兰亭雅集那天,酒酣耳热之际,王羲之提起一支鼠须笔,在蚕茧纸上一气呵成,写下一篇《兰亭序》,作为他们宴乐诗文的序言。那时的王羲之不会想到,这份一蹴而就的手稿,以后成为被代代中国人记诵的名篇,而且为以后的中国书法提供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坐标,后世的所有书家,只有翻过临摹《兰亭序》这座高山,才可能成就己身的事业。王羲之酒醒,看见这幅《兰亭序》,有几分惊艳、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寂寞,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将这幅《兰亭序》反复重写了数十百遍,都达不到最初版本的水准,于是将这份原稿秘藏起来,成为家族的第一传家宝。
然而,在漫长的岁月中,一张纸究竟能走出多远?
一种说法是,《兰亭序》的真本传到王氏家族第七代孙智永的手上,由于智永无子,于是传给弟子辩才,后被唐太宗李世民派遣监察御史萧翼,以计策骗到手;还有一种说法:《兰亭序》的真本,以一种更加离奇的方式流传。唐太宗死后,它再度消失在历史的长夜里。后世的评论者说:“《兰亭序》真迹如同天边绚丽的晚霞,在人间短暂现身,随即消没于长久的黑夜。虽然士大夫家刻一石让它化身千万,但是山阴真面却也永久成谜。”
二
现在回想起来,中国文化史上不知有多少名篇巨制,都是这样率性为之的,比如苏东坡、辛弃疾开创所谓的豪放词风,并非有意为之,不过逞心而歌而已,说白了,是玩儿出来的。我记得黄裳先生曾经回忆,1947年时,他曾给沈从文寄去空白纸笺,请他写字,没想到这考究的纸笺竟令沈从文步履维艰,写出来的字如“墨冻蝇”,沈从文后来干脆又另写一幅寄给黄裳,写字笔是“起码价钱小绿颖笔”,意思是最便宜的毛笔,纸也只是普通公文纸,在上面“胡画”,却“转有妩媚处”。他还回忆,1975年前后,沈从文又寄来一张字,用是明拓帖扉页的衬纸写的,笔也只是七分钱的“学生笔”,黄先生说他这幅字“旧时面目仍在,但平添了如许宛转的姿媚。”所以黄裳先生也说:“好文章、好诗……都是不经意作出来的。”
文人最会玩儿的,首推魏晋,其次是五代。《文渊阁四库全书》中收有明代杨慎的《墨池璅录》,书中说:“书法惟风韵难及。虞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法之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华散藻,自然可观。” 两宋以后,文人渐渐变得认真起来,诗词文章,都做得规规矩矩,有“使命感”了。以今人比之,犹如莫言之《红高粱》,设若他先想到诺贝尔奖,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决心为国争光,那份汪洋恣肆、狂妄无忌,就断然做不出来了。
王羲之时代的文人原生态,尽载于《世说新语》。魏晋文人的好玩儿,从《世说新语》的字里行间透出来,所以我的博士导师刘梦溪先生说,他时常将《世说新语》放在枕畔,没事时翻开一读,常哑然失笑。比如写钟会,他刚写完一本书,名叫《四本论》——别弄错了,不是《资本论》——想让嵇康指点,就把书稿揣在怀里,由于心里紧张,不敢拿给嵇康看,就在门外远远地把书稿扔进去,然后撒腿就跑。再比如吕安去嵇康家里看望这位好友,正巧嵇康不在家,吕安在门上写了一个“凤”字就走了,嵇康回来,看到“凤”字,心里很得意,以为是吕安夸自己,没想到吕安是在挖苦他,“凤”的意思,是说他不过一只“凡鸟”而已。曹雪芹在给王熙凤的判词中把“凤”字拆开,说“凡鸟偏从末世来”,不知是否受了《世说新语》的启发。
中国文化史上,正襟危坐的书多,像《世说新语》这样好玩儿的书,屈指可数。刘义庆廖廖数语,就把魏晋文人的形态活脱脱展现出来了。刘义庆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的侄子、长沙景王刘道怜的公子,是皇亲国戚、高干子弟,同时是骨灰级的文学爱好者,《宋书》说他“招聚文学之士,近远必至。” 他爱玩儿,所以他的书,就专捡好玩儿的事儿写。
《世说新语》写王羲之,最著名的还是那个“东床快婿”的典故:东晋太尉郗鉴有个女儿,名叫郗璇,年方二八,正值豆蔻年华,郗鉴爱如掌上明珠,要为她寻觅一位如意郎君。郗鉴觉得丞相王导家子弟甚多,都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于是希望能从中找到理想人选。
一天早朝后,郗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丞相王导。王导慨然说:“那好啊,我家里子弟很多,就由您到家里挑选吧,凡你相中的,不管是谁,我都同意。”郗鉴就命管家,带上厚礼,来到王丞相的府邸。
王府的子弟听说郗太尉派人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挑选意中人,就个个精心打扮一番,“正襟危坐”起来,唯盼雀屏中选。只有一个年轻人,斜倚在东边床上,敞开衣襟,若无其事。这个人,正是王羲之。
王羲之是王导的侄子,他的两位伯父王导、王敦,分别为东晋宰相和镇东大将军,一文一武,共为东晋的开国功臣,而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更是司马睿过江称晋王首创其议的人物,其家族势力的强大,由此可见。“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循着唐代刘禹锡这首《乌衣巷》,我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王导的地址——诗中的“王谢”,分别指东晋开国元勋王导和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它们的家,都在秦淮河南岸的乌衣巷。乌衣巷鼎盛繁华,是东晋豪门大族的高档住宅区。朱雀桥上曾有一座装饰着两只铜雀的重楼,就是谢安所建。
相亲那一天,王羲之看见了一座古碑,被它深深吸引住了。那是蔡邕的古碑。蔡邕是东汉著名学者、书法家、蔡文姬的父亲,汉献帝时曾拜左中郎将,故后人也称他“蔡中郎”。他的字,“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力”,被认为是“受于神人”,让王羲之痴迷不已。
王羲之王羲之对书法如此迷恋,自然与父亲的影响关系甚大。王羲之的父亲王旷,历官丹杨太守、淮南内史、淮南太守,善隶、行书。明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三载: “旷与卫氏,世为中表,故得蔡邕书法于卫夫人。” 王羲之12岁的时候,在父亲枕中发现《笔论》一书,便拿出来偷偷看。父亲问:“你为什么要偷走我藏的东西?”羲之笑而不答。母曰:“他是想了解你的笔法。”父亲看他年少,就说:“等你长大成人,我会教你。”王羲之说:“等到我成人了,就来不及了。”父亲听了大喜,就把《笔论》送给了他,不到一个月,他的书法水平就大有长进。
那天他看见蔡中郎碑,自然不会放过,几乎把相亲的事抛在脑后,突然想起来,才匆匆赶往乌衣巷里的相府,到时,已经浑身汗透,就索性脱去外衣,袒胸露腹,偎在东床上,一边饮茶,一边想那古碑。郗府管家见他出神的样子,不知所措。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却没有形成交流,因为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管家回到郗府,对郗太尉做了如实的汇报:“王府的年轻公子二十余人,听说郗府觅婿,都争先恐后,唯有东床上有位公子,袒腹躺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管家以为第一轮遭到淘汰的就是这个不拘小节的年轻人,没想到郗鉴选中的人偏偏是王羲之,“东床快婿”,由此成为美谈,而这样的美谈,也只能出在东晋。
王羲之的袒胸露腹,是一种别样的风雅,只有那个时代的人体会得到,如今的岳父岳母们,恐怕万难认同。王羲之与郗璇的婚姻,得感谢老丈人郗鉴的眼力。王羲之的艺术成就,也得益于这段美好的婚姻。王羲之后来在《杂帖》中不无得意地写道:
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婚娶已毕,唯一小者尚未婚耳。过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
他的七子依次是:玄之、凝之、涣之、肃之、徽之、操之、献之。这七个儿子,个个是书法家,宛如北斗七星,让东晋的夜空有了声色。其中凝之、涣之、肃之都参加过兰亭聚会,而徽之、献之的成就尤大。故宫“三希堂”,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占了“两希”,其中我最爱的,是王献之的《中秋帖》,笔力浑厚通透,酣畅淋漓。王献之的地位始终无法超越他的父亲王羲之,或许与唐太宗、宋高宗直到清高宗这些当权者对《兰亭序》的抬举有关。但无论怎样,如果当时郗鉴没有选中王羲之,中国的书法史就要改写。王羲之大抵不会想到,自己这一番放浪形骸,竟然有了书法史的意义,犹如他没有想到,酒醉后的一通涂鸦,成就了书法史的绝唱。
三
1600 多年后,我们依然能够呼吸到永和九年春天的明媚。三国时代,纵然有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英雄,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浩荡,但总的来说,气氛仍是压抑的,充满了刀光血影。“强虏灰飞烟灭”,对于英雄豪杰,仿佛信手掂来的功业,对百姓,却是无以复加的灾难。继之而起的魏晋,则是一个“铁腕人物操纵、杀戮、废黜傀儡皇帝的禅代的时代”。先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儿子曹丕篡夺汉室江山,建立魏朝;继而魏的大权逐步旁落到司马氏手中,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相继担任大将军,把持朝廷大权。曹髦见曹氏的权威日渐失去,司马昭又越来越专横,内心非常气愤,于是写了一首题为《潜龙》的诗。司马昭见到这首诗,勃然大怒,居然在殿上大声斥责曹髦,吓得曹髦浑身发抖,后来司马昭不耐烦了,干脆杀死了曹髦,立曹奂为帝,即魏元帝。曹奂完全听命于司马昭,不过是个傀儡皇帝。但即使傀儡皇帝,司马氏也觉得碍事,司马昭死后,长子司马炎干脆逼曹奂退位,自己称帝。经过司马懿、司马昭和司马炎三代人的“努力”,终于夺权成功,建立了西晋。
西晋是一个偷来的王朝。这样一个不名誉的王朝,要借助铁腕来维系,那是一定的。所以司马氏的西晋,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当年曹操杀孔融,孔的两个儿子尚幼,一个九岁,一个八岁,曹操斩草除根,没有丝毫的犹豫,留下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成语。此时的司马氏,青出于蓝胜于蓝,杀人杀得手酸。“竹林七贤”过得潇洒,嵇康“弹琴咏诗,自足于怀”,刘伶整日捧着酒罐子,放言“死便埋我”,也好玩,但那潇洒里却透着无尽的悲凉,不是幽默,是装疯卖傻,企图借此躲避司马家族的专政铁拳,最终,嵇康那颗美仑美奂的头颅,还是被一刀剁了去。
公元290年,晋武帝死,皇宫和诸王争夺权力,互相残杀,酿成“八王之乱”。对于当时的惨景,虞预曾上书道:“千无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自天地开辟,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未有若兹者。”这份乱,可谓登峰造极了。公元317年,皇帝司马邺被俘,西晋灭亡。王家的功业,恰是此时建立的,公元318年,王旷、王导、王敦等人推司马睿为皇帝,定都建康,建立东晋。动荡的王朝在建康(南京)得到暂时的安顿,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与西晋相比,东晋士人不再崇尚形貌上的冲决礼度,而是礼度之内的娴雅从容。昏暗的油灯下,鲁迅恍惚看到了一个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这些美事包括:山阴道上的乌桕,新秋,野花,塔,伽蓝……
所以东晋时代的郊游,畅饮,酣歌,书写,都变得轻快起来,少了“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的曲折和吞咽,连呼吸吐纳都通畅许多。永和九年,暮春之初,不再有奔走流离,人们像风中的碴滓,即使飞到了天边,也终要一点一点地落定,随着这份沉落,人生和自然本来的色泽变会显露出来,花开花落、雁去雁来、雨丝风片、微雪轻寒,都牵起一缕情欲。那份欲念,被生死、被冻饿遮掩得太久了,只有在这清澈的山林水泽,才又被重新照亮。文化是什么?文化是超越吃喝拉撒之上的那丝欲念,那点渴望,那缕求索,是为人的内心准备的酒药和饭食。王羲之到了兰亭,才算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或者说,就在王羲之仕途困顿之际,那份从容、淡定、逍遥,正在会稽山阴之兰亭,等待着他。
会稽山阴之兰亭,种兰的传统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据说越王就曾在这里种兰,后人建亭以志,名曰兰亭。而修禊的风俗,则始于战国时代,传说秦昭王在三月初三置酒河曲,忽见一金人,自东而出,奉上水心之剑,口中念道:“此剑令君制有西夏。”秦昭王以为是神明显灵,恭恭敬敬地接受了赐赠,此后,强秦果然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从此,每年三月三,人们都到水边祓祭,或以香薰草蘸水,洒在身上,洗去尘埃,或曲水流觞,吟咏歌唱。所谓曲水流觞,就是在水边建一亭子,在基座上刻下弯弯曲曲的沟槽,把水流引进来,把酒杯斟酒,放到水上,让酒杯在水上浮动,到谁的面前,谁就要举起酒杯,趁着酒液熨过肺腑,吟诵出胸中的诗句。
东晋的酒具,今天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是见得到的。比如那件青釉鸡头壶,有一个鸡头状短流,圆腹平底,腹上壁有两桥形系,一弧形柄相接口沿和器身,便于提拿,通体青釉,点缀褐彩,有画龙点睛之妙。这种鸡头壶,始见于三国末期,历经魏晋南北朝,到唐代就消失了,被执壶取代。北京故宫博物院还有一件南朝时期的青釉羽觞,正是曲水流觞中的那只“觞”,它的外形小巧可爱,像一只小船,敏捷灵动,我们可以想象它在水中随波逐流的轻巧宛转,以及饮酒人将它高高擎起,袍袖被风吹动的那副神韵。
一件小小的文物,让魏晋的优雅、江左的风流具体化了,变得亲切可感,也让后世文人思慕不已,甚至大清的乾隆皇帝,也在紫禁城宁寿宫花园的一角,建了一座禊赏亭,企图通过复制曲水流觞的物理空间,体验东晋士人的风雅神韵。在他看来,假若少了这份神韵,这座宫殿纵然雕栏玉砌、钟鸣鼎食,也毫无品位。
或许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王羲之式的风雅,让后世许多帝王将相艳羡不已,纷纷效仿,与此相比,王羲之最向往的,却是拯救社稷苍生的功业。
与郗璇结婚三年后,王羲之就凭借庾亮等人的举荐,以及自己根红苗正的家世,官至会稽内史、右军将军——“王右军”之名由此而来,但官场的浑浊,依旧容不下一个清风白袖的文人书生。官场上的王羲之,像相亲时一样我行我素。他与谢安一同登上冶城,在谢安悠然远想的时候,他居然批评谢安崇尚虚谈,不务实际:“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费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还反对妄图通过北伐实现个人野心的桓温、殷浩:“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 《晋书》说他“以骨鲠称”,还说他“雅性放诞,好声色”。他入世,却不按官场的既定方针办,他不倒楣,谁倒楣呢?果然,王羲之被官场风暴,径直吹到会稽。
离开政治漩涡建康,让他既失落,又欣慰。他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却离自然越来越近。即使在病中,他还写下这样的诗句:
取观仁嘉乐,
寄畅山水阴。
清泠涧下濑,
历落松竹林。
和朋友们相约雅集的那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桑葚的芬芳飘荡在泥土之上,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竹林漏到溪水边,使弯曲的流水变成一条斑驳的花蛇。光线晶莹通透,饱含水汁。落花在风中出没,在光影中流畅地迂回,那份缠绵,看着让人心软。所有的刀光剑影都被隐去了,岁月被这缕阳光抹上一层淡金的光泽。唯有此时,人才能沉下来,呼应着自然的启发,想些更玄远的事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从这文字里,我们看到王羲之焦灼的表情终于松驰下来。我们看见了他的侧脸,被蝉翼般细腻和透明的阳光包围着,那样的柔和。他忽然间沉默了,他的沉默里有一种长久的力量。
在那一刻,谢安、孙绰、谢万、庾蕴、孙统、郗昙、许询、支遁、李充、袁峤之、徐丰之一干人等,正忙着饮酒和赋诗,他们吟出的诗句,也大抵与眼前的景象相关。其中,谢安诗云:
相与欣嘉节,率尔同褰裳。
薄云罗物景,微风扇轻航。
醇醪陶元府,兀若游羲唐。
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
孙绰诗云: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
婴羽吟修竹,游鳞戏澜涛。
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
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
他们或许并不知道,望着眼前的灿烂美景,王羲之在想些关于短暂与永久的话题,也快乐,也忧伤。
儒家学说有一个最薄弱、最柔软的地方,就是它过于关注处理现实社会问题,协调人的关系,而缺少宇宙哲学的形而上思考。它所建构的家国伦理把一代代的中国士人推进官场,却缺少提供对于存在问题的深刻解答,这一缺失,直到宋明理学时代才得到弥补。而在宋明理学产生之前数百年,被权力者边缘化了的知识分子,就已经开始了这种本原性的思考,中国的哲学史,就在这权力的缝隙间获得了生长的空间,为后来理学的诞生奠定了基础。在宦海中沉浮的王羲之,内心始终缺了一角,此时,面对天地自然,面对更加深邃的时空,他对生命有了超越功利的思考,他心灵中缺失的一角,仿佛得到了弥补,那份快乐自不必说,对于度尽劫波的王羲之来说,这份快乐,他自会在内心里妥贴收藏;而他的忧伤,则是缘于这份“乐”,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人的生命,犹如这暮春里的落花,无论怎样灿烂,转眼之间,就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花朵还有重新开放的时候,仿佛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在春风又起的时候,接续它们的前世。所以那花,是值得羡慕的。但是,每当春蚕贪婪地吸吮桑叶上黏稠甜美的汁液,开始一段即将启程的路途,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们,可能都已不在人世了。只有那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千古不会变化。
王羲之特立独行,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包括官场的进退、得失、荣辱,但有一个问题他却不能不在乎,那就是死亡。死亡是对生命最大的限制,它使生命变成一种暂时的现象,像一滴露、一朵花。它用黑暗的手斩断了每个人的去路。在这个限制面前,王羲之潇洒不起来,魏晋名士的潇洒,也未必是真的潇洒,是麻醉、逃避,甚至失态。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并不见得比王羲之想得深入。
所以,当参加聚会的人们准备为那一天吟诵的三十七首诗汇集成一册《兰亭集》,推荐主人王羲之为之作序时,王羲之趁着酒兴,用鼠须笔和蚕茧纸一气呵成《兰亭序》。全文如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文字开始时还是明媚的,是被阳光和山风洗濯的通透,是呼朋唤友、无事一身轻的轻松,但写着写着,调子却陡然一变,文字变得沉痛起来,真是一个醉酒忘情之人,笑着笑着,就失声痛哭起来。那是因为对生命的追问到了深处,便是悲观。这种悲观,不再是对社稷江山的忧患,而是一种与生俱来、又无法摆脱的孤独。《兰亭序》寥寥三百二十四字,却把一个东晋文人的复杂心境一层一层地剥给我们看。于是,乐成了悲,美丽作成了凄凉。实际上,庄严繁华的背后,是永远的凄凉。打动人心的,是美,更是这份凄凉。
四
由此可以想见,唐太宗之喜爱《兰亭序》,一方面因其在书法史的演变中,创造了一种俊逸、雄健、流美的新行书体,代表了那个时代中国书法的最高水平。赵孟頫称《兰亭》是“新体之祖”,认为“右军手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欧阳询《用笔论》说:“至于尽妙穷神,作笵垂代,腾芳飞誉,冠绝古今,唯右军王逸少一个而已。”《文渊阁四库全书》中收录的明代项穆的《书法雅言》说:“古今论书,独推两晋。然晋人风气,疎宕不羁,右军多优,体裁独妙,书不入晋,固非上流,法不宗王,拒称逸品。” 。另一方面因为其文字精湛,天、地、人水乳交融,《古文观止》只收录了六篇魏晋六朝文章,《兰亭序》就是其中之一。但主要还是因为它写出了这份绝美背后的凄凉。我想起扬之水评价生于会稽的元代词人王沂孙的话,在此也颇为适用:“他有本领写出一种凄艳的美丽,他更有本领写出这美丽的消亡。这才是生命的本质,这才是令人长久感动的命运的无常。它小到每一个生命的个体,它大到由无数生命个体组成的大千世界。他又能用委曲、吞咽、沉郁的思笔,把感伤与凄凉雕琢得玲珑剔透。他影响于读者的有时竟不是同样的感伤,而是对感伤的欣赏。因为他把悲哀美化了,变成了艺术。”
唐太宗李世民是一个迷恋权力的人,玄武门之变,他是踩着哥哥李建城的尸首当上皇帝的,但他知道,所有的权力,所有的荣华,所有的功业,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他真正的对手,不是现实中的哪一个人,而是死亡,是时间,如海德格尔所说:“死亡是此在本身向来不得不承担下来的存在可能性”“作为这种可能性,死亡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悬临。”艾玛纽埃尔• 勒维纳斯则说:“死亡是行为的停止,是具有表达性的运动的停止,是被具有表达性的运动所包裹、被它们所掩盖的生理学运动或进程的停止。”他把死亡归结为停止,但在我看来,死亡不仅仅是停止,它的本质是终结,是否定,是虚无。
虚无令唐太宗不寒而栗,死亡将使他失去他业已得到的一切,《兰亭序》写道:“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这句一定令他怵然心惊。他看到了美丽之后的凄凉,会有一种绝望攫取他的心,于是他想抓住点什么。
他给取经归来的玄奘以隆重的礼遇,又资助玄奘的译经事业,从而为中国的佛学提供了一个新的起点,我们无法判断唐太宗的行为中有多少信仰的成分,但可以见证他为抗衡人生的虚无所做的一份努力,以大悲咒对抗人生的悲哀和死亡的咒语。他痴迷于《兰亭序》,王羲之书法的淋漓挥洒自然是一个不可不觑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却在于它道出了人生的大悲慨,触及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就是存在与虚无的问题。在这一诘问面前,帝王像所有人一样不能逃脱,甚至于,地位愈高、功绩愈大,这一诘问,就愈发紧追不舍。
从这个意义上说,《兰亭序》之于唐太宗,就不仅仅是一幅书法作品,而成为一个对话者。这样的对话者,他在朝廷上是找不到的。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这张字纸上。在它的上面,墨迹尚浓,酒气未散,甚至于永和九年暮春之初的阳光味道还弥留在上面,所有这一切的信息,似乎让唐太宗隔着两百多年的时空,听得到王羲之的窃窃丝语。王羲之的悲伤,与他悲伤中疾徐有致的笔调,引发了唐太宗,以及所有后来者无比复杂的情感。
一方面,唐太宗宁愿把它当作一种“正在进行时”,也就是说,每当唐太宗面对《兰亭序》的时候,都仿佛面对一个心灵的“现场”,让他置身于永和九年的时光中,东晋文人的洒脱与放浪,就在他的身边发生,他伸手就能够触摸到他们的臂膀。
另一方面,它又是“过去时”的,它不再是“现场”,它只是“指示”(denote)了过去,而不是“再现”(represent)了过去,这张纸从王羲之手里传递到唐太宗的手里,时间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它所承载的时光已经消逝,而他手里的这张纸,只不过是时光的残渣、一个关于“往昔”的抽象剪影、一种纸质的“遗址”,甚至不难发现,王羲之笔划的流动,与时间之河的流动有着相同的韵律,不知是时间带走了他,还是他带走了时间。此时,唐太宗已不是参与者,而只是观看者,在守望中,与转瞬即逝的时间之流对峙着。
《兰亭序》是一个“矛盾体”(paradox),而人本身,不正是这样的“矛盾体”吗?——对人来说,死亡与新生、绝望与希望、出世与入世、迷失与顿悟,在生命中不是同时发生,就是交替出现,总之它们相互为伴,像连体婴儿一样难解难分,不离不弃。
当然,这份思古幽情,并非唐太宗独有,任何一个面对《兰亭序》的人,都难免有感而发。但唐太宗不同的是,他能动用手里的权力,巧取豪夺,派遣监察御史萧翼,从辩才和尚手里骗得了《兰亭序》的真迹,唐代何延之《兰亭记》详细记载了这一过程,从此,“置之座侧,朝夕观览”。
他还命令当朝著名书法家临摹,分赐给皇太子和大公大臣。唐太宗时代的书法家们有幸,目睹过《兰亭序》的真迹,这份真迹也不再仅仅是王氏后人的私家收藏,而第一次进入了公共阅读的视野。
这样的复制,使王羲之的《兰亭序》第一次在世间“发表”,只不过那时的印制设备,是书法家们用以描摹的笔。唐太宗对它的巧取豪夺,是王羲之的不幸,也是王羲之的大幸。而那些临摹之作,也终于跨过了一千多年的时光,出现在故宫午门的展览中。其中,我们目前能够看到的最早的摹本是虞世南的摹本,以白麻纸张书写,笔划多有明显勾笔、填凑、描补痕迹;最精美的摹本,是冯承素摹本(图1),卷首因有唐中宗“神龙”年号半玺印,而被称为“神龙本”,此本准确地再现了王羲之遒媚多姿、神清骨秀的书法风神,将许多“破锋”、“断笔”、“贼毫”等,都摹写得生动细致,一丝不苟。
千年之后,被称为“元四家”的大画家倪瓒在题王羲之《七月帖》时写下这样的话:
右军书在唐以前未有定论,观太宗力辨萧子云之书,可以知当时好□之所在矣。自后,士大夫心始厌服,历千百年无有异者。而右军之书,谓非太宗鉴定之力乎?……
而王羲之《兰亭序》的真迹,据说则被唐太宗带到了坟墓里,或许,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不舍。临死前,他对儿子李治说:“吾欲从汝求一物,汝诚孝也,岂能违吾心也?汝意如何?”他对儿子最后的要求,就是让儿子在他死后,将真本《兰亭序》殉葬在他的陵墓里。李治答应了他的要求,从此“茧纸藏昭陵,千载不复见”。
或许,这张茧纸,为他平添了几许面对死亡的勇气,为死后那个黑暗世界,博得几许光彩,或许在那一刻,他知道了自己在虚无中想抓住的东西是什么——唯有永恒的美,能够使他从生命的有限性中突围,从死亡带来的巨大幻灭感出解脱出来。赫伯特·曼纽什说:“一切艺术基本上也是对‘死亡’这一现实的否定。事实证明,最伟大的艺术恰恰是那些对‘死’之现实说出一个否定性的‘不’字的艺术。”
唐太宗以他惊世骇俗的自私,把王羲之《兰亭序》的真迹带走了,令后世文人陷入永久的叹息而不能自拔。它仿佛在人们视野里出现、又消失的流星,一场风花雪月、又转眼成空的爱情,令人缅怀、又无法证明。
它是一个传说、一缕伤痛、一种想象,朝朝暮暮朝朝,模糊而清晰地存在着。慢慢地,它终又变成一个无法被接受的现实、一场走遍天涯道路也不愿醒来的大梦,于是各种新的传说应运而生。有人说,唐太宗的昭陵后来被一个“盗墓狂”盗了,这个人,就是五代后梁时期统辖关中的节度使温韬。《新五代史》记载,温韬曾亲自沿着墓道潜进昭陵墓室,从石床上的石函中,取走了王羲之《兰亭序》,那时的《兰亭序》,笔迹还像新的一样。宋人所著《江南余载》证实了这一点,说:昭陵墓室 “两厢皆置石榻,有金匣五,藏钟王墨迹,《兰亭》亦在其中。嗣是散落人间,不知归于何所。”
如果这些史料所记是真,那么,《兰亭序》在唐太宗死后,又死而复生,继续着它在人间的旅程。在宋人《画墁集》中,我们又能查到它新的行踪——在宋神宗元丰末年,有人从浙江带着《兰亭序》的真本进京,准备用它在宋神宗那里换个官职,没想到半路传来宋神宗驾崩的消息,就干脆在途中把它卖掉了。这是我们今天能够打探到的关于真本《兰亭序》的最后的消息,它的时间,定格在公元10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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