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是中国最古老的弹拨乐器之一,被称作“古琴”是本世纪初的事了。
琴的创制者有“昔伏羲作琴”之说,虽为传说,可不必尽信,但由此可看出琴与甘肃的渊源。至于琴人,“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董大就是甘肃灿若繁星的琴人之一。
显然这是一个事实:甘肃在琴史上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场特别的雅集
一个月前,31岁的李卓阳发起了一次特殊的“古琴雅集”。
“特殊”体现在虽然抚琴听音少不了,但多了一个很正式的程序——研讨。这不像平日里他与其他琴人之间单纯的以琴会友。
研讨的主题是甘肃古琴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当时参会的除本省的古琴演奏家、古琴传承人之外,还有来自陕西、四川、河南、山西多地的琴人。李卓阳说这也是甘肃省首次邀请全国琴人和专家进行的高规格古琴研讨活动。
李卓阳是天水人,学琴10多年,其师傅是有着“开陇右虞山文人琴风”的一代大师周兆颐先生(虞山琴派是古琴艺术的重要流派之一,明末以常熟虞山命名)。李卓阳现在是甘肃颐真古琴研究院的院长,这个民间性质的研究院脱胎于10年前他和几位琴人组织的一个琴社。至于“颐真”这个名字,出于《神奇秘谱》中唐代琴人董庭兰的《颐真》一曲。(《神奇秘谱》是现存最早的汉族琴曲专集。)
说起怎么想起组织这个研讨活动,李卓阳来了一句“心里着急啊”。前一段时间李卓阳听闻陕西方面有注册“琴学源头”的动向,这让他心里不是滋味。从学琴的那一天起,所涉猎到的琴谱中都少不了“昔伏羲作琴”此一句,十来年这句话已牢牢印在李卓阳的脑海中,这也成为他坚持“甘肃就是琴学源头”的有力证据。除此之外,2005年琴社成立,坚守琴人文化和琴学思想的传统琴社是他心中的理想,这种传统体现于现实中就是琴社琴人不参加商演,并免费教授学琴之人。“可当下,古琴似乎不再是文人君子的雅器,不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了,那些名目繁多的培训班动辄几十天就包教包会的乱象,让人为古琴文化心痛。”
让李卓阳始终想不通的是,“在培训班的几十天就能学会琴,那么究竟学到的是什么?”回想自己当初拜师时,曾经在老师家门口蹲守了整整一天,因为像老师那样一生严谨治学的大家是不会轻易收学生,总以“自己学识不足,难以为人师表”的自谦做挡箭牌。李卓阳说最后能被周兆颐先生认可,皆因为自己深爱古琴的执著还有勤奋。学了十来年,李卓阳从未敢言“已经学会了琴”,而这样的话,他也从未听老师说过一次。
情急之下,李卓阳就想到了研讨会,他觉得有专业人士参加的会议即使不能一锤定音,至少能矫正视听吧,应该对琴界乱象有所威慑。“我们不站出来,就没有人管这事了,还是需要有人做这样一些事吧!”李卓阳似乎在自问自答。
75岁的张思隋参加了研讨活动,他说自己在会场的感受就是“又想哭又想笑”,“想哭是因为这样一个会可以说迟到了20多年啊。”
张思隋出生于甘肃的古琴世家靖远张家,他是已经消失了的中州派和靖远地区琴学传人,从其祖父张云锦开始,张家就世代弹琴。若以地域来说甘肃古琴,大致以天水、靖远和兰州三地最有代表性。而靖远地区即指的是张思隋他们张家。
到今天,一提起上世纪90年代初的兰州金陇琴会,张思隋总是无法释怀。“1990年当时还是西北师范大学音乐系教授的卜锡文教授申请到一批款项用于发展组建甘肃古琴传习团体,随后由相关部门发起举办了甘肃‘金陇琴会’,魏新民、周兆颐、党世才这几位著名的琴人,还有卜教授和我共11人参加了此次结社,连续几天里,大家一起抚琴探讨,碰撞出了不少有意义的观点和想法,想不到的是最终却因种种原因结社就此罢休了,‘金陇琴会’短暂的命运实为甘肃古琴文化传承发展的一大损失。”张思隋说在过去的20多年,很多老琴人都离世了,要命的是,和老琴人们一起埋进黄土的还有那些珍贵的琴谱、琴曲还有琴派。“如果(金陇)琴会一直存在,那些东西都是丢不掉的啊!”
鲜为人知的绚烂
古琴,又称七弦琴,它是一种平置弹弦的乐器,通长约120厘米,最宽处约20厘米,尾端约12厘米,厚约6厘米。面上张七弦,弦下无品、柱、码等支撑。扁扁的共鸣箱近似于长方体,通常用梧桐木做成外弧内空的面板,用较硬的梓木作成底板,面底粘合为音箱后,髹上厚漆而成。时代久远的琴因长期振动发声,髹漆部分逐渐变化,在琴身上形成各种断纹,非常美观。操琴时,左手按音,右手拨弦。
“历代传承下来的古琴谱开篇均言伏羲始制琴。由此也有一种认识:古琴发源于甘肃。”李卓阳还说,根据传统琴学的观点,古琴最终形制的确定是由生活在陇东地区的周文王、周武王所确立。
据李卓阳他们查到的资料显示,甘肃有着丰富的琴学史料,重量级历史人物众多,天水、靖远两地均有延续300年以上的琴学传承体系,古代流传下来的3000多首琴曲中,由甘肃籍琴人创作整理以及描绘甘肃风物的曲目有几百首之多。
对于古琴,妇孺皆知的非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伯牙子期莫属。《吕氏春秋》记载了这一则故事,说:伯牙在弹琴的时候,无论是表现“巍巍乎志在高山”,还是表现“洋洋乎志在流水”,钟子期都能够心领神会。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从此不再抚琴。
《荀子》中有“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意思是说每当伯牙操琴的时候,美妙的音乐会引得正在吃草的马儿仰起头来聆听。由此可见伯牙琴艺之绝。在李卓阳眼中,甘肃在琴学发展历史长河中,出现过如同伯牙一般令人侧目的琴人。从两汉的王符、赵壹到魏晋时代的河西儒生,明代的路升……他们中又以唐诗中“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董大最具代表。
“董庭兰是陇西人氏。盛唐开元、天宝时期的著名琴师,擅弹奏琴。据史载,其在兄弟中排名第一,故称‘董大’。”随着琴社更名为古琴研究院以来,李卓阳就以承担甘肃古琴资源普查、甘肃古琴文化发展史研究等为己任,义务进行资料的收集整理。也是在这一过程中,他认识到了甘肃古琴文化发展有过如烟花般灿烂的曾经。“唐代诗人李颀有一首七言古体长诗《听董大弹胡笳声》。此诗主要描写董大弹奏《胡笳弄》这一历史名曲的情景,诗歌用文字描绘音乐效果,赞赏董大高妙动人的演奏技艺。”李卓阳说,相传今存的《大胡笳》、《小胡笳》两曲也都是董庭兰的作品,而在其离世百年后,同为唐人的元稹还在诗中赞道:哀笳慢指董家本。
李卓阳自己很喜欢董庭兰的《颐真》一曲,该曲调明快流畅,素材精炼,结构完整,是很有特点的小调。据说此曲是董庭兰隐居山林,过着寡欲养心,静息养真的道家生活的反映。一直以来,李卓阳和周围的几位琴人坚持着宋人“一旬一聚”雅集习惯,拒绝商演、不以琴谋私利,做个像古人那样唯琴至上的纯粹琴人。琴在李卓阳心中是神圣的,它是两千多年前汉代人口中“法天法地”蕴含着“天、地、人”的“大”琴,而琴乐也并非一种纯粹的音乐,是根植于社会现实生活,始终代表中国文人怡情养性、寄情抒怀的生活追求,体现了对国泰民安和完善自我人格修养的理想追求。
一缕延续的琴脉
时至清末,古琴艺术在甘肃的发展日渐衰落了,但靖远多少有些例外。
坊间相传,在靖远民众中珍藏有宋、元、明、清等各个朝代制作的良琴,以及极为少见的古指法乐谱和琴乐手抄本。最有名的收藏家就属孝廉方正刘觐丹。这位刘孝廉是从榆中移居到靖远的,据说他曾保存有瑶琴5张,都是宋、元时所制。其中有一张名为“石麟”的宋代古琴,精工雅致,九德具备,实属佳品,与一并珍藏的《五知斋琴谱》、《自远堂琴谱》被他视为至宝,每日读谱操琴,习之不倦。一旦遇有危难,刘孝廉对家里值钱的东西全然不顾,唯将朝夕相对的两个琴谱视如其命,后来他干脆让家人将琴谱缝制于自己的棉袍之内,随身携带,不离左右。
还有一位视琴如命的琴人,也是靖远的,名杨绍周。
张思隋回忆,杨家是经营水烟坊的,烟馆还在津闽一带有分号。杨绍周在天津时恰逢张子谦先生亦在津,有缘习琴。这位张子谦先生可不得了,乃中国古琴四大宗师之一。琴艺了得的杨绍周同样爱珍藏佳琴,他曾藏有元代斫琴名家朱致远所制仲尼式古琴一张,传闻此琴通体蛇腹断,音韵超绝,堪称稀世珍品。琴腹内题有上款“大元甲申或古晾材”,下款“赤城朱致远制”两行楷书。抗战时期,日本飞机误将靖远视作兰州进行轰炸,杨绍周在躲藏日军炸弹的时候,总是不忘携琴在手,紧急关头还以身护琴。
说到斫琴,张思隋的祖父张云锦算得上是一个高手。
张思隋说解放前,曾有靖远筏客子在黄河边山崖上一处废弃窑洞中的一个水缸上发现古琴一张,当时已散为两片,琴背刻琴名曰“翔凤”。后来张云锦得知并赶去察看,筏客子知道张云锦擅抚琴,就将琴送于其,此琴经张云锦细心修复后气韵皆佳,“文革”中抄家时此琴遗失了,后来听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被人从致公堂购得之后便杳无音信。
“我父亲姊妹共11人,都会抚琴。民国年间,靖远城门毁坏,门梁上木柱露出,门梁上包裹布所示为明代松木。我祖父取得数根松木门梁,斫制佳琴13张,为他的11个子女各存一张。同时,他还给每位子女琴谱一部,而琴谱都是孩子们自小抄写的。至今还尚有数部传世。”张思隋说他的二姑姑因为毛笔字写得好,当时靖远官衙的一些公文都是请姑姑抄写的。
斫琴抚琴外,张云锦还著有《琴品》一文,共24品。从24个方面探究古琴美学,为现知全国唯一留存的以《诗品》结构撰写的古琴美学评论性文章。他整理编辑的《友石斋琴谱》《晚香山房诗稿》等原稿多在省图保存。”
张思隋似乎继承了祖父斫琴的手艺,几年前他去海南时看到了一根杉木,反复摩挲敲打后觉得可以做琴,现在,一张仲尼式的古琴已初具规模,就差最后上漆了。张思隋现在用的琴是朋友给的,他父亲张慎微的那张琴原本要留给他的,可惜的是“文革”抄家时遗失了。张思隋的琴是父亲教的,“我父亲不仅擅琴,还擅长绘画、摄影、写作。那一本署名为魏晋的《兰州春秋》就是他写的。”张思隋说父亲张慎微编撰的《北魏墓志刀刻法研究》曾受到郭沫若的来信称赞。
张云锦、张慎微到张思隋,靖远张氏一家的琴脉与他们的血脉一并相传,管窥一豹,张氏一门多少呈现的是近代甘肃古琴文化发展的一个样子:微弱传承的表象之下终是衰落的实质。
-本报首席记者 雷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