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几乎是同时在张英的《聪训斋语》和纪连海的《历史上的父子宰相：张英.张廷玉》中看到关于何如宠的轶事。
明朝中晚期，桐城出了几位进士，在彪炳史册的左光斗和遗臭万年的阮大铖之外，还有貌似寂寂无闻的何如宠兄弟，这是几位同朝为官的桐城老乡。说到何如宠，就不得不提左光斗和阮大铖，好比要评价一个人的美丑，得找个参照物。在这样一个参照系里，细细对比三人言行后，尤觉值得玩味。
就官职而言，三人中，何如宠官至正一品的武英殿大学士，副宰相，所以桐城民间有何阁老、何老宰相的说法；左光斗做到了正统的大明王朝左佥都御使，相当于今天的监察部副部长；阮大铖做到了偏安南京的福王小王朝的兵部尚书，相当于今天的国防部部长。然而，有趣的是：职位最高的何如宠，做官很不卖力，他在南京为官时，和夫人在家睡懒觉的逸事，甚至被张英记录在家书《聪训斋语》里。不仅如此，南明小王朝的福王多次请他当宰相，都被他以身体不好为由而推却了；官阶最低的左光斗做官是一腔热血，心中只有家国，没有自己，这从他早期的自警联“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俸薄俭常足，官卑清自高”可见一斑；官位第二但也是最不值钱的是阮大铖，他有一句名言“宁可终生无子，不可一日无官”，只要有官做，就无所不用其极了，他为做官而留在史书中的种种劣迹，实在不忍卒读。这是后话。
何如宠
二
先说左光斗：左光斗一直为后世的桐城派文人们所敬仰，最著名的要数那篇被编入中学课本的、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此外，还有戴名世、张廷玉、马其昶、萧敬孚等，一代一代地往下写。其中讲得最多的是左光斗的清廉、正直、有为和刚烈。左光斗加入东林党政治集团并成中坚力量，为京官之初，做了几件轰动一时的事，比如查处买官卖官、兴修水利、移植水稻、提携史可法。最著名的是他参与移宫案，执意叫皇帝的乳母搬出禁宫，还有就是弹劾皇帝的宠幸魏忠贤，最后因为斗争策略的问题而身陷囹圄，以致家破人亡。他为家国天下而不顾自身安危，可敬亦可叹。
左光斗
再说阮大铖吧，初到京城做官，靠的是左光斗的一路提携。在一次提拔时，因为东林党从政治集团利益角度放弃了阮大铖，行事之严密，甚至连东林党中坚的左光斗也不知情。这件事成为阮大铖与左光斗分道扬镳的开始。阮大铖由此对左光斗产生了怀疑，进而衔恨并伺机报复。此后，为了报复，阮大铖不惜投靠东林党对立面的魏忠贤阉党集团，并向阉党献上自己曾经混东林党时的东林党骨干名册，阉党按图索骥地各个击破，最终在大明王朝倒台前夜，打到了东林党，进而害死最初带他到京城官场闯荡的老乡左光斗。矮胖而满脸络腮胡子的阮大铖自知劣迹斑斑的阉党不会长久，暗中为自己留了一手——他每次投名片拜阉党码头时，为防日后把柄被抓，出门时都贿赂门卫将名片拿走。阉党覆灭后，他立刻草拟了两份奏疏，一封弹劾阉党，一封弹劾东林党，说七年之中，东林党乱政在前，阉党在后，这是晚明王朝的政治实情！他这样做，等于是双保险，无论后来者收拾谁，都说明他是被胁迫的中间派。当北京的大明王朝倒在清兵的金戈铁马下，守着残山剩水的福王小王朝偏安南京一隅，大明王朝政治牛皮癣的东林党及其后继者的复社重新走上政治舞台，阮大铖又通过捐钱去巴结他们，这个集团收了他的钱却又将其拒之门外。失落的阮大铖在家作诗写剧本，开戏班子，其实不过是恨得牙痒痒地等待着反击时机。终于，阮大铖等到了沆瀣一气的马士英掌权，阮大铖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这个小王朝的兵部尚书。家国不在话下，收拾异己才最重要。就在清兵铁蹄的阴影即将覆盖南明小王朝这个危卵时，阮大铖早已学会了满文，并将江上的军机举动以满文一一通报清军，以致统帅王子贝勒称赞他说“阮大铖是中国才子，当大用！”他在得到内院官职的奖赏后，居然不顾廉耻地发布通告说：我虽然中了明朝的科举进士，实际上却被淹没在下级官僚中达三十多年，后来被人强行拉入阉党中而被禁锢。今天受到了大清的特别恩荣，得到了内院一职，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我素来是个有血性的人，明辨是非，清楚恩仇，我愿意割头断脚来报答新王朝对我的恩赐。我是担心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对我获得这个官职瞎评论，所以才贴出这个公告，以正视听。（见张岱《石匮书》所载）。
更叫人不耻的是：清兵扫荡时，年龄已经不小的阮大铖每天晚上在各清兵将领的营帐里，唾沫横飞地到处串门聊天，以至于那些长年征战的清兵将领都感慨：他怎么这么精力旺盛啊！更有甚者：他随清兵驻守衢州准备进兵福建时，有一天，他的脸忽然肿了，就有人劝他：最近您可能鞍马劳顿，不如留下来歇歇，等我们打下建宁再来接你。阮大铖一听，脸一沉说“谁说我有病，我虽然六十岁了，但我现在不仅连生马都敢骑，还能拉强弓呢！我可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啊！再说了，我仇人多，说我这坏话的，说不定就是混在队伍里的东林党和复社的奸人干的，你们千万别信！”那些听了他这番话的内院们摇头说“这位老人家也太多心了，我们哪知道东林和复社与他有仇啊！既然这么说，那就带他一起进关吧！”当清军进抵仙霞岭关下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按着缰绳，让马慢慢走，只有阮大铖牵着马徒步跑在前面，还说“你们看，我的精力要比那些后生强百倍吧！”过了好久，当内院们走到仙霞岭最高处的五通岭时，远远看见阮大铖坐在一块石头上,喊他,不见回应，就用鞭子去抽他脑后的那根小辫子，还是不动，走近一看，死了！这就是阮大铖，政治背景下的阮大铖。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抛开政治不说，就文学而言，阮大铖的剧作如《春灯谜》、《燕子笺》都是都是盛演不衰的剧作。他的《咏怀堂集》里，随便拿出一句什么“一林明月碧如此，六代寒山青不言”、“青灯寒照酒，白水淡饮鱼”、“白发共衔寒夜酒、青山独掩冶城扉”，可以说，都是千古佳句。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在这样做呢？有件事或许可以作为注脚——钱谦益听说阮大铖要踩他，就派才貌双全的小老婆柳如是去陪阮大铖喝酒，并暗示必要时可以投怀送抱，阮大铖还是不放过他。这事做得连阮大铖的朋友都看不过去，毕竟钱谦益也是个大才子吧，问他这是何苦呢！阮大铖终于道出了的心里话“因为日暮途远，所以我要倒行逆施！” 这是一个看不到未来希望的赌徒的孤注一掷！
阮大铖
最后要说的是何如宠。要说何如宠为官时无所作为，那是不对的。刘鸿训因守关士兵缺饷，请发储金30万两，触怒了一向吝啬的崇祯皇帝，准备杀了他，何如宠从中斡旋，终于让改死罪为流放。清军逼近北京时，城中有人提出用私财招募民兵来守城，何如宠认为这会导致拥兵自重，造成内讧，结果崇祯派人侦探后，果然如此。当崇祯皇帝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以凌迟方式处死袁崇焕被并打算株连其九族时，何如宠以自己对袁崇焕的了解，竭力解救，并偷偷留下袁崇焕与他通信的物证，为日后袁崇焕的平反提供了实证。在这里，有个关键词在重合——边关。阉党自不必说，而热衷于政治的东林党，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就不如一个何如宠呢！这就是大明帝国的悲哀！
三
最后，再说说他们的身后事吧：
左光斗被捕时，有人说何如宠与左光斗是老乡，私交很好，将他贬官回乡，他没有争辩，任由处置。但是几乎所有的典籍里，都没有他和阮大铖的交集记录。后来，何如宠在福王多次催促他当宰相时，他坚决不干。退休后，无疾而终地卒于金陵官邸。后世，关于他的传说很多，说有一次他未来的岳父经常做盘龙抱柱的吉梦，有一天，因家穷只能当乞丐的何如宠正要饭到他未来岳父家门口，被一条狗追着咬，只要爬到他未来老丈人家的门柱上，于是就被入赘并被培养读书而成名。又说老丈人在何如宠得志后，嫌自己的长女长相不佳，准备将次女嫁给他，被何如宠拒绝了。桐城甚至有一个关于他的歇后语，叫“何夫人吃鲥鱼——尽挑大说”，还有就是何如宠在南京做官时，和夫人睡懒觉。关于他的传说，都非常正面而轻松，讲得几乎是他的美德或趣事。在他的老家，现在的枞阳何家青山，还有一处关于他的遗迹，叫青山石屋寺，这里据说是他年轻时，和弟弟读书的地方，这是一块大石头下、就势垒起来的一座寺庙，里面有何如宠诗的题刻。这座寺庙门楣上，写着“相国书庐”，这个相国就是何如宠。在后世的典籍里，张英对他推崇备至。而后世对他的关注与敬佩却不如左光斗，他像是一位活在喧嚣之外的智慧老人。
左光斗身陷囹圄被栽赃而要缴赎金时，因手头拮据而不得不变卖家产。他遇害后，戴夫人靠给别人洗衣缝补来供养幼子读书。他的出生地在枞阳大朱庄，那里还残留他的故居地基，地基上散落着石鼓和镌刻精美的条石。他的墓在桐城的吕亭左家大墓山，墓是空的，上面立着一块由桐城文物管理所立的墓碑，当年，为抬这块墓碑，有一个人还累得吐血而死。他父亲的墓在大朱庄不远处的桃花山，现在叫桃山村民组。他在桐城市区的故居叫啖椒堂，和左忠毅公祠连在一起。他在狱中的情形被镌刻在桐城的名人广场上，为后世所景仰。他的画像在2009年，也被在横埠镇的中义村被找到。他出生地的横埠因为左光斗而被称作节义之乡。他的精神影响在当地极为深远。后世的桐城派散文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全是溢美之词，包括张英的儿子张廷玉。关于他的话题，沉重而庄严。
阮大铖在南京的官邸石巢园，在城破之日，阮大铖早已溜到了金华，石巢园被百姓一把火给烧了，留下来的妻妾被清兵掳掠而去。1980年，黄裳老先生还考察过这里，并且拍下了一张非常珍贵的照片，那里只有一座小桥和几块破烂的假山石了。阮大铖被作为反面人物写进了著名的戏曲《桃花扇》中。黄裳老先生惜其文才，一直关注并收集他的诗歌集《咏怀堂集》。明朝著名的园林大师计成以及书法家张瑞图，因为阮大铖为其作序或过从甚密而被淹没已久，他们的著作是从日本回流而为人所知的。阮大铖的老家在枞阳的瓯山，尽管那里有他们家的祖坟，并且保护得较好。但是，桐城说他是怀宁人，怀宁说他是桐城人。谁都不要他。关于他的话题，是嘘叹，是不屑。尽管他才高八斗。而为人却是如此的不堪。
有人只愿意活在当下，有人却无意中就活进了历史。而更有另外一种活法，是介乎当下与历史之间的，但那是要有一定智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