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环服侍我歇息,我躺在床上,本来没有睡意,可最终还是睡着了。梦里见到小谢,他骑单车带我去郊外,遍地黄花,美不胜收。我明知是梦,却贪婪地不想醒来,倘若这个梦就这样做下去,未尝不好。直到他的眉眼渐渐放大,再放大,最后什么也看不见。我被惊醒,伸手一抹,腮边竟然有泪。
自从和小谢分手,从未梦见过他。今天不知怎么了,竟然做了这样的梦。
叶夏川最近似乎很闲,时常在家见到他。有时出门前,他穿戴整齐,会问我满不满意,我才仔细打量,叶夏川眉眼周正,气质出众,受到众多女子青睐不奇怪。
夏媛时常找我问一些不懂的问题,他在家时,总喜欢从中搅和,夏媛有时不耐烦,“哥哥你又不懂,不要烦嫂子。”
他听了眉间有些不悦,夏媛很识趣,“哎呦,嫂子整个人都是哥哥的,我借这么一小会儿,哥哥也吃醋?”
这话被我听了倒是怪不好意思,但童言无忌,我总不好怪她。只能低下头去,看夏媛的课本。
“小孩子乱讲话,你嫂子面皮薄,脸红了。”叶夏川摆明了与妹妹看我笑话。
我佯怒,“既然小妹功课不着紧,嫂子先去歇息了。”
我转身回了里屋,谁知道叶夏川也跟了进来,从后面拥住我,低头在我耳边轻笑,“小孩子而已,口没遮拦,怎么面上就挂不住了?”
方才明明是他伙同小妹让我面上不好看,现下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被他这么拥着,感觉他的气息就在耳后,我顿时觉得脸上一把火烧了起来,直到耳根,我想挣脱他,无奈他抱得很紧不撒手,情急之下开口,“快放手,给人看到怎么办?”
他又笑,“我在自己房间,同自己老婆亲近,会给谁看到?我怕谁看到?”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有人敲门,“哥哥嫂子,我先回了,不打扰你们。”夏媛话里带笑。我被说的更是脸红,像被人知道了秘密一般,尴尬不已。
“这个鬼灵精。”叶夏川转头望了一眼,又转过头,“面皮这样薄,一点儿不像念过洋学堂的女子。”
“念洋学堂怎么?难不成该像交际花一样才像念过洋学堂的?”我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堵得他脸色一暗。
然而随即又笑了起来,道:“那日母亲教训我,她说成婚了,该学会收敛一点,我很听她老人家的话。”
他以为我在吃醋,所以这样解释。我辩驳,“我没有在吃醋,你不需解释。”
他低笑,“我知道,你也不需解释。”
这日天气晴好,我正坐在亭子里看鱼,小环从外面回来,有些慌张。我见她欲言又止,“小环,何事这样慌张?”
“小姐……”她吞吞吐吐,手伸过来,“这是谢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捻起她手中的信封,她又说:“小姐,你和公子爷这么要好,可千万别……”
她满脸担忧,是怕我随小谢私奔?我笑她,“小环,你真是想的太多。”倘若想私奔,当日便不会嫁过来。
6
小谢信中说,他即将离开苏州,去往上海。此生没有与我结连理,是一大憾事,但会好好生活,日后娶妻生子。他能这样想,再好不过,我有负于他,自然盼望他日后喜乐安康。
第二日,我收拾停当,往风满楼茶馆走去,从前和他在一起,总会约在这里,不知不觉一下午就过去。自从成亲,我没来过这家茶馆,不到半年时间,许多陈设已经改变。
小谢坐在我们从前常坐的位子,眼睛望向窗外。他侧脸英俊,外形柔和,不像叶夏川,线条锋利,给人距离感。
小谢见到我,笑容温和,“你来了。”
我点头,“你还好吗?”
他尴尬一笑,“还好。本来……想就此离开,但临走前,还是想见你一面。”
我知道,小谢为我着想,怕人言可畏,这样见面,确实不妥。但又一想,堂堂正正,问心无愧,我怕谁说。
小谢与我统共说了这么几句,之后各自沉默,直到离开,互道珍重。回到大宅,我心思仍旧恍惚,小谢离开也好,总不能自私地希望他此生不娶,守着我们这段无望的感情过一生。
叶夏川晚上未归,我觉得困乏,吩咐小环为他留门,独自歇息。半夜里觉得一阵酒气扑鼻,唇上温热流连不去,睁开眼,却原来是叶夏川。
我心下一惊,伸手推他,无奈力气太小,他纹丝不动。他抓着我手腕,“这是做妻子的分内之事。”
我望了一眼房梁,是分内之事,打从嫁过来第一天就知晓,迟早要发生,迟来了小半年,我已经感激不尽。之后发生的一切,像是被拖进无底的深渊,周身冰冷。
此后几日,叶夏川不见人影,这样也好,见到我也不知道要同他说些什么。夏媛同往常一样,同我聊天,提起哥哥,她问:“最近怎么不见哥哥整日粘着嫂子?”
我略有些尴尬,现下的小孩子都这样通透,早早的就知晓许多事,“你哥哥公务繁忙。”
“从前他也有公事要做,怎么有空闲陪着嫂子?”
我自觉无言以对,对于叶夏川的事,我知晓几分。大约亲自了解过的,还不如道听途说的多。
叶夏川难得回家吃饭,小环倒是很高兴,吩咐厨房多做几个菜。她心里替我着急,劝我少冷着一张脸,怕哪日叶夏川抛弃我,另觅红颜。饭间,叶夏川并不多话,我也不言语。之后他说,父亲放他半个月假,要他带我去散心。我心想,出去走走也好,总在这一堵高墙内,迟早要变成傻子。
出发前一日晚上,小环收拾行程所需,心里很高兴,我笑她,“怎么我出去散心,你倒比我还高兴?”
“我替小姐高兴,公子爷对小姐如此上心。”
7
小环说着从箱底翻出一本《诗经》,我接过来,这是成婚那日从娘家带来的,一直压在箱底,无人问津。我拿在手里翻阅,一张照片从书中滑落,扣在地上。照片背面的字迹已经变淡,但仍旧清晰,“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弯下腰去拾,有人先我一步,拾起照片,拿在手里端详照片中人物。随后叶夏川冷笑,“被我抓到了是不是?”他翻过照片看了一眼,毫不留情将照片撕得粉碎,“嫁过来这么久,还是忘不掉?”
我看着他把手中碎屑扬手一洒,落了满地,“你太过分了!你没有权利这样做。”
“为**就该尽到为**的本分,你每天拿着和别的男人的照片,睹物相思?到底谁更过分?”
“叶夏川,不用说的这样冠冕堂皇!你心有不甘是不是?姐姐性格刚烈不肯嫁你,我虽然嫁了,又对你三心两意。你的一厢情愿,拆散姐姐和霍满阳,还赔上她一条性命。成亲之初你不肯见我,是怕见到我,想起自己卑鄙下流,是不是?你这样的人,活该没有人爱!”我气的发抖,小环在一旁不知所措,叶夏川望了一眼,指着门,“小环你出去!”
小环护着我,不肯离开,叶夏川上前动手拉她,一路拖拽,将她推出门外,然后门上落锁。我上前阻止,被他一搡,直接跌在地上,之后一阵疼痛传来,只看到叶夏川一脸焦急,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开口,“叶夏川,你的孩子没了。”
之后的事,我并不知晓,两眼发黑晕了过去,醒来见到满屋子的人,公婆姨娘们都在,夏媛满脸泪水,“嫂子,你终于醒了。”
我觉得无力,不想多说,只点点头。婆婆说,人多影响我休息,既然无碍,就让大家散了。夏媛不愿意离开,婆婆说:“我同你嫂子有话讲,你去写功课。”
一屋子人顷刻散去,才觉得能呼吸。婆婆满脸歉疚,“夏川犯浑,做了这样的错事,宴笙你莫要记恨。”
我摇摇头,“他并非故意。”
婆婆听了,松了口气,“亲家那边,我们未曾通报,想听听你的意思。”
“婆婆想的周到,还是不用通知我母亲,她向来很忙,绸缎庄生意已经劳神劳力,听见这些,又要分神担忧。”
“好孩子。”婆婆拍拍我手背。
8
之后叶夏川偶尔来看我,我身体不适,躺在床上,并不招呼他。他站在床边看我,大多时候不讲话,有一次他问,“怀孕为何不同我说,是不是本就不打算留下?”
我自问心思没那么重,怀孕也是流掉那一刻疼痛传来,才有所感知。但我不想同他多言,所以并不理会他。他大约自觉无趣,索性不再来。一来二去,过了将近两个月,身体早已好利索。
婆婆劝我,夏媛也劝我,希望我们和好如初,不要再闹别扭。
“孩子没了,大家都痛心,你们还年轻,孩子日后可以再生,总这样闹别扭,要到何时?”
“你昏迷时,夏川一直守着你,嘴里不说,心里担忧我看得出。知子莫若母,从前做尽荒唐事,成婚之后收敛许多。虽然嘴里不承认,但为娘哪里看不出,儿子的心思。前阵子突然跟老爷告假,说要带你去散心,怕你在大宅里闷坏。不料却生了这样的意外。”
“有阵子终日魂不守舍,说是看上了中意的姑娘,我问他,又不肯讲。之后到你傅家下聘,你母亲应了下来,他心里高兴,我看得出。他父亲那个老顽固,听你念过洋学堂,生怕坏了家族里规矩,不赞同你们的婚事,夏川跟他父亲一度闹得很僵。之后老爷见他确实有几分诚意,无奈之下也应允了。”
可他明明中意的是姐姐,我心中茫然,思绪乱作一团,竟不知所措。
我跟婆婆提议,希望能去叶家钱庄里谋个闲差,免得终日在家胡思乱想。婆婆听了觉得颇有些道理,说跟老爷说项。公公得知后,答允的倒也痛快。
在叶家票号账房,只是一个闲差,一来我是新人,不可能委以重任,二来恐怕公公也不信一个弱质女流能担当大任。在钱庄偶尔会遇到叶夏川,我同他已是相顾两无言。倘若这样的日子要过完一生,也无不可,反正我并无他求。
晚上下班,突然下起大雨,大宅来电话,恰好被叶夏川接到。挂断后,他同我说:“母亲那边来电话,说雨势太大,晚会儿来接。我同她说,我会送你回去。”
我猜婆婆知晓,应该很乐意给我们时间独处。我点头,“好。”
雨势渐小,叶夏川撑起伞,送我上车,自己也坐上来。自从嫁给他,还是第一遭坐他开的车,我们之间的记忆,单薄的如此可怜。
一路无话,我闭起眼假寐,免得尴尬,他突然开口,“是不是要一直这样下去?倘若……倘若你能开心,我愿意放手,随你去找那个姓谢的。”
我睁眼开他,侧脸紧绷着,不知在隐忍什么,我没有说话。
9
姐姐祭日,我回家随母亲去看望姐姐,母亲问我,“同夏川相处如何?”
“嗯,我们很好。”
“那就好,不然我要后悔死。”母亲望着姐姐的如花笑颜,“妈妈对不起你们姐妹。”
“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
母亲说了许多,我听的混乱,“那日叶家下聘,要娶的本是宴笙你,你姐姐听闻,要取代你,嫁去叶家。她说在一次联谊会上,对叶夏川一见钟情。我同叶家说起,遭到叶家拒绝。”
之后姐姐无法接受,在湖边大发脾气,不小心跌入湖中。
一切竟是这样荒唐……我本以为……
这么说来,姐姐留书给霍满阳,是为了提分手。
霍满阳现如今都以为姐姐是为爱殉情,也好,这样未尝不好。至少,在霍满阳心中,姐姐永远是爱着他的。
“你为何不早说?我本以为你一心想跟叶家攀亲……”
“你何曾给我机会解释?”母亲笑了笑,“罢了,我确实抱有私心,攀上这门亲事,对傅家大有帮助。”
回叶家大宅的一路上,我思绪恍惚,许多事我都误会了叶夏川,他却从不解释。大约他认为我三心二意,不配得到一个解释。
我想,这一切终归该说个清楚,总不能这样过完一生。吩咐小环去厨房盯着,做一桌好菜,等叶夏川回来。晚上他回来很晚,饭菜都已凉透,我坐在桌前困的两眼迷离,忽然觉得一股温热覆在脸上,醒来见叶夏川的手托着我的脸,“怎么坐在这睡着了?”
我揉揉睡眼,“在等你吃饭。”
他眼角带笑,“饭菜很香。”
明明都已凉透,能有什么香味,分明是在哄我开心。“我有话对你说。”
“不必说,我都明白。”
“你都明白?”
“岳母跟我讲了许多。”
我母亲讲了什么,让他这般通透了?
搭上去英国的轮船,叶夏川站在我身边,望向远方,“本来打算只在苏州附近转转,可你看,母亲多疼爱你,放我们这样的长假,连我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我微笑看他,“那你还不多谢我带你出来见世面?”
他把我圈在怀中,低头在我耳边梦呓一般,“谢谢,宴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