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宏刚
艺术是生命之花,是造物主戴在艺术家头顶的耀眼光环,想成就这门事业,往往欲速则不达。艺术家必须去除功利主义色彩,抱着玩的心态,躲在灯火阑珊处忍受寂寞,以“衣带渐宽终不悔”的信念,日复一日磨砺自己,到将来才有可能功成名就。
真正把艺术当作终身事业的人,经受磨砺的过程,既是一种享受,又是一种涅槃。
许多艺术家恰恰是在自我的磨砺中,享受中,也在别人的误解中,偏见中,悄悄地完成了艺术的升华,崇高到别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对于20世纪著名画家和教育家刘海粟(1896年——1994年)来说,他正是一位被误解后又被理解,被忽视后又被正视的艺术家,他的身上总是充满了矛盾点,他的命运跟那个时代一样,共同经历了许许多多起伏跌宕和酸甜苦辣。
刘海粟偏偏又是一位坚强而自信的人,面对别人众说纷纭的争议,他自始至终没有怀疑自己对艺术的虔诚态度和奉献精神。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姿态,他最终感动了美术史,也成就了自己。
刘海粟一生中争议最大的,莫过于是他被贴上了“艺术叛徒”的标签,之所以被称作“艺术叛徒”,一是因为他的个性叛逆、固执,甚至有那么一点桀骜不驯,喜欢特立独行。
二是因为,他是国内第一位在艺术教学中引入了裸体模特的画家,让学生参照模特现场作画,并力排众议,让人体油画这门艺术形式在华夏大地上逐渐扎下了根。
三是他深受西方美术理念的影响,绘画风格相当超前,基本上跟欧洲同时代主流画风保持一致,当时国内画坛并不理解和接受他的画风。
把刘海粟称作“艺术叛徒”,放在当时的语境下来说,绝对是一种贬称,含有冷嘲热讽的意思。如果以现代眼光来看,却有几分褒扬的意味。艺术之路永远没有尽头,唯有不断探索才能让艺术生命常青。如果在艺术创作中,老是安分守己,循规蹈矩,不敢突破自己固有的套路,不敢挑战落后的艺术观念,只会让个人创作陷入到平庸的自我复制,让自己的艺术水平原地踏步,这些是刘海粟极力回避的。
刘海粟的叛逆性格的养成,似乎跟他的出身背景和家庭环境息息相关。
1896年3月,刘海粟出生在江苏常州一个富裕家庭,父亲刘家凤是常州小有名气的教育家和资本家,母亲洪淑宜则是清代乾隆时期的文学家洪亮吉的孙女。生在这样的书香门第,从小在父母的监督下,接受传统文化教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恰恰是这种父严子孝的教育,压制了刘海粟的个性发展,他从小表现出一种叛逆精神,当他的想法跟父母的期待产生较大冲突时,叛逆个性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刘海粟的姑母温氏早年丧夫,留下一个女儿杨守玉无力养育,只能送到刘家寄养。突然间多了一个小自己3个月的玩伴,刘海粟心中自然很高兴,在许多事情上处处照顾表妹。
他们一起长到7岁,被刘家凤送到常州青云坊私塾读书。几年同窗生涯,让这对情窦初开的表兄妹互生爱慕之情,两人甚至偷偷互送了定情信物,刘海粟送给表妹的是一只玉石猴子,表妹把一只核雕猴子送给了表哥。
听到儿子与外甥女要情定终生,作为长辈,刘家凤自然很乐意看到他们喜结良缘,亲上加亲的喜事,在那个年代很受推崇。虽然贵为教育家,但刘家凤相当封建,还是偷偷请来算命先生掐算了两人的生辰八字。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两人的生辰八字竟然相克,并且,算命先生还添油加醋地说,玉石猴子与核雕猴子,它们一个是石,一个是木,木石历来相克,如果两人将来结为夫妇,婚姻肯定不会幸福,将会命运多舛,这个姻缘要不得。
听到这话,刘家凤雷霆万丈,强力逼迫儿子与外甥女分道扬镳,这一年他们都是16岁。
刚刚尝到爱情甜蜜的刘海粟,瞬间又尝到了爱情的苦涩,这对一个16岁的少年来说,打击过于残酷无情。而表妹杨守玉同样深受打击,很快积郁成疾,一年后撒手人寰。
父亲是家里的绝对权威,面对父亲的旨意,刘海粟无力反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家出走,跑到父亲管不着的地方。
1912年7月,16岁的刘海粟偷偷跑到上海,决定不在回家,永远逃离家庭的束缚。儿子出走后,刘家凤声泪俱下,不停自责不该那样对待儿子,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如果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他拿什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刘家凤发动全家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儿子的下落。经过两个月寻找,终于打听到儿子去了上海。刘家凤连夜赶到上海,展开大海捞针式的搜寻。一个月后,在一家小旅馆,刘家凤终于看到了儿子。
抱着儿子,刘家凤说:孩子,你现在要干什么事,老爸都支持你,绝不再为难你了。
刘海粟坚定地说:我准备筹办一所不同于私塾那样的新式美术学校。
刘家凤听完又一次抱紧儿子,仿佛从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豪情壮志,于是,他说:筹办学校所需的资金,你尽管吭气,老爸全力支持你。
就这样,刘海粟邀请乌始光、张聿光等6人,于1912年11月23日,在上海虹口乍浦路8号建立起一所美术学校,这是华夏大地上第一所由中国人创建的美术类院校。刘海粟被推举为第一任校长,但他年龄小,把校长之位让给了张聿光,自己做了副校长。
1913年2月,刘海粟通过在《申报》上刊登招生信息,给学校带来了第一期12名学员,之后几次招生,随着滚雪球式的发展壮大,学校逐渐初具规模,相继开设了中国画系、西洋画系、艺术教育系、音乐系、雕塑系、图案系等专业,一举成为给社会培养美术人才的摇篮。
这所学校就是南京艺术学院的前身,最初的名字叫做上海图画美术院(1912年11月成立时起名),之后在1930年又改名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52年全国高校进行了一次调整与合并,学校从上海搬迁到无锡,1958年又从无锡搬迁到南京,来年改名为南京艺术学院,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在我国教育史和美术史上,都具有不同凡响的意义,是它掀开了我国现代美术教育的第一页,把现代美术教育理念下的新型学校引入到国内,为华夏大地带来了先进的美术教育体系,培养了许多美术人才,造就了许多美术大师。
16岁的年纪,当其他同龄人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刘海粟却展现出胆识过人的魄力,拉开了我国近代美术教育的序幕。他的魄力一方面传承自父亲的基因,另一方面,他敏锐地意识到,师傅带徒弟式的传统教育模式,在当时已经落伍了,而现代美术教育在我国还是一片空白,如若不能尽快跟西方现代美术教育接轨,何谈拥有自己的美术人才?何谈我国绘画艺术会食古不化,止步不前?
这样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刘海粟于1909年拜在著名教育家和画家周湘(1871年——1933年)门下学习西洋画时,就已经在心中萌发。
两年多的西洋画学习,让刘海粟进一步意识到,唯有通过融入西洋画的技法和理念,才能较好地改造中国画。当时的中国画创作,深受“清四王”的影响,风格上以仿古为主,画家喜欢在画中玩弄笔墨形式,逃避社会现实,毫无创新精神,导致国画自清初石涛(1642年——1707年)之后,几百年来没有任何创新。
看到这些艺术上的陋习,更加坚定了刘海粟办学、授课、改造中国画的愿望。
不是任何人都能看清当时艺术界存在的问题,刘海粟之所以能看得如此清楚,跟他拥有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不无关系。
早在7岁进私塾读书之前,刘海粟在父母亲的监督下,就开始系统地学习书法、国画,以及诗词歌赋,积累了深厚的功底。当他13岁拜在周湘门下,学习两年多西洋画后,通过对比中西绘画,很快发现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是促使他开办新式学校,并积极改造中国画的根本原因。
既然创建了上海图画美术院,那么,全方位引入西方美术教育理念和方法是必然的。
很快,刘海粟看到,国内虽然有不少画家开办了类似于私塾的西画学习班,所学西画虽然有风景油画和肖像油画,但作为肖像油画里边最重要的人体油画,在国内还处于空白,因为在当时,如果有人谈到人体油画,会被听者当做洪水猛兽来看待。
面对此情此景,刘海粟准备豁出去了,他要积极引入人体油画,来丰富国内的绘画艺术。上海图画美术院恰恰把西洋画当作重点教学项目,若没有人体油画教学,岂不是贻笑大方。
于是,学校在1914年3月又一次开学后,刘海粟对西洋画系的学生郑重其事的宣称:从本学期开始,西洋画系在教学中,将引入人体模特写生课程,以方便学员现场作画。担心学生们听不懂,刘海粟进一步解释道:所谓人体模特写生,就是让你们对着真人写生作画,希望大家有个准备。
按照刘海粟的设想,比起男性,女性身体上的线条更丰富,体型凹凸有致,整个造型要比男性美观很多,非常适合学生在现场写生,对提升学生的造型能力有很大帮助。但怎么因势利导,逐步给学生灌输这门课程的意义,并寻找到愿意配合的女模特?却让他很为难。因为当时人们的思想非常保守,很难接受人体油画,认为人体油画伤风败俗,有伤大雅。
寻找合适模特的难度超出了刘海粟的想象。
被刘海粟看作是神圣艺术的人体写生课虽然开办成功了,但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模特,只有个别成年男性,为了挣那点出工费,愿意来学校课堂上给学生做模特。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几年,没有得到多少改观。另一方面,刘海粟只能通过各种渠道,搜集来一些西方著名画家的画册,指导学生认真临摹画册上的人体油画作品,尤其对女性人体油画,要一丝不苟地临摹和学习。
1917年,刘海粟通过征集和筛选,精心挑出学生们的几十幅临摹作品,在上海张园安屺府举办了一次教学成果展,这批油画作品题材包含了油画的三大题材,其中,人体油画占到了三分之一。
展览过程中,上海城东女校校长杨白民女士看到赤身裸体的人体油画后,害羞的涨红了脸,随即指着展馆内刘海粟的海报破口大骂:刘海粟是艺术叛徒,教育界之蟊贼。
就这样,刘海粟在上海美术界,乃至全国美术界多了一个响亮的绰号——艺术叛徒。
面对这个带有侮辱性的绰号,刘海粟熟视无睹,他唯一关心的是如何找到,并说服一名姑娘来献身艺术,为学生们做人体写生模特。
也许是刘海粟对艺术的赤诚之心感动了上苍,1920年7月20日,终于有一名叫陈素华的19岁女孩,勇敢地走进上海美专人体写生课课堂,为学生们展示了她青春美丽的胴体,她也成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位人体模特被载入史册。
数年的心愿在这一刻终于完成,刘海粟因为感动而落泪,他紧紧抓住陈素华的手说:世俗的偏见,把以人体为创作对象的裸体画视为洪水猛兽,这种偏见有碍于艺术的发展,姑娘,美术史会记住你的名字,记住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几天后,师生们没有见到陈素华来课堂,通过多方打听才得知,陈素华的父亲思想保守顽固,当知道女儿被刘海粟说服去当人体模特后,恼羞成怒,把女儿打得伤痕累累,躺倒在病床上无法出门。
因为“裸模风波”,陈素华的家属,以及许多市民不问青红皂白,涌入学校闹事,一致声讨刘海粟伤风败俗,诱骗了无知少女。
有些人甚至声称:欲为沪埠风化,必先禁止裸体油画,欲禁裸体油画,必先查禁堂皇于众之上海美专学校模特儿一科,欲查禁模特儿,则尤须严惩作俑祸首之上海美专学校校长刘海粟。
在强大社会舆论下,群众向五省联军统帅孙传芳施压,要求通缉刘海粟,万不得已,刘海粟躲进法租界领事团,才逃过一劫。
多少年来,全心全意向国内介绍和引进人体油画,刘海粟经受了别人无法想象的磨难和痛苦,但在别人每一次冷嘲热讽中,刘海粟始终没有忘记恩师康有为(1858年——1927年)的教诲:取日新以图自强,去因循以厉天下。非通变不足以宜民,非更新不足以救国。
刘海粟始终明白,他肩负的不仅仅是美术教育,更是宣扬“新文化运动”精神,用新文化理念来救国。
1988年12月,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全国第一届“油画人体艺术大展”,标志着人体油画真正得到了全面认可,人们再也不用羞羞答答、遮遮掩掩地谈论和创作人体油画了。
这次展览吸引了20多万人前来参观,创造了多项纪录。参展作品中有几幅刘海粟创作于上世纪30年代的人体油画,此时,92岁高龄的刘海粟先生看到人体油画从禁止到围观,不禁老泪纵横,他几十年的心愿,在这一刻真正实现了。
成也人体油画,败也人体油画,因为人体油画,连美术史都要仰望这位伟大的艺术家,不得不把他摆放在美术史应有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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