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一鹤排云上_我云秋日胜春晴空一鹤排云上

次日，未访画室谈艺观图，先入湖桥园林观景。适逢假日，瘦西湖游人如织，但见桃红柳绿之间，红男绿女穿梭，老人少儿勾绕，熙来攘往，有如缂丝“通经断纬”，织就一幅《扬州繁盛图》。乍入湖边花树人丛之内，令我有素人移步观花，忽遇千蜂万蝶，陷入一片喧哗热闹纷乱，左挣右扎，目为之盲，耳为之聋，一时之间，避无可避，让无可让。无奈，只好随友人水遁，鱼贯进入小船，祭出以碧波为隔之法，方能转现场亲历立体音响，为默片远距无声观赏，并得暇于舟行之际，在青松断枝空处、翠竹摇竿间隙，剪取清净一片，做为湿纸面巾，遮头覆额，求得少许安闲。

船至平山堂，忽忆寒斋多年旧藏仪征阮大学士所书绢本团扇小品：

余荡双桨小舟，出虹桥，绿树满野，绿草满隄，新荷有花，蝉声不断，乘潮而行，直至平山。

舟子乞舟名，余名之曰：“绿野”。梅叔弟曰：“舟之所到，皆绿野也。绿野，奚必堂？” 晋公以“绿野”名堂，有以哉！大约古人园亭，求其能野者，鲜矣。即如今城内之园，必无一能当“野”字者。今平山一路，园亭而尚有能野者。司马公“独乐园”，宋人曾画为园，园最朴野。东坡题之曰：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

苏公“野”字，与晋公意合，人罕知其趣。慎斋四弟，思之然耶。兄伯元。

倡言《北碑南帖论》的阮大学士，小字行楷写来，自在潇洒，行文亦顿挫有致。全文开篇直叙所见，忽而转成问答，然后议论翻空，用典使事，点出主题，一气呵成。他临池时，逸兴遄飞，信笔写来，漏字即补，缺字后填，墨色或浓润或干涩，笔意或粗重或纤细，惬意之情，不羁之态，全在行气之间显露，所欠者，唯鲁公乱头粗服的刚毅气息耳。

两百多年前，阮芸台游瘦西湖时，举目所见，无非“绿树满野，绿草满隄，新荷有花，蝉声不断”，低首所思，则不只是七百年前建“平山堂”的扬州知府欧阳修，建“独乐园”的四朝名相司马光及为之题句的大诗人苏轼，还一直追溯到千年前建“绿野堂”的唐代名相晋国公斐度，文章多姿，娓娓写来，主旨全在一个“野”字。可见素心人游园踏青，意不在人工巧思堆砌，而在巧思所衬托出来的野趣。可惜，此一“野”字，古来已经“罕知其趣”，今人更是不知所云。

游湖完毕，大家来到李翔画室，但见画面沉郁寂寥荒率，色调灰黑冷白迷蒙，一洗室外的喧哗热闹纷乱，让人眼睛为之渐渐由暗转亮，遂觉一路沉默寡言的画家，自有其欲语还休的理由，因为他所有的思考与情感，全都付诸画笔，锤炼出的线条，简约含蓄有味；混合成的颜色，沉潜细致深厚。张彦远论艺有“画有疏密二体”之论。李翔之画，多荒郊野外残垣废墟之景，可谓十分疏阔荒凉凄清，然其笔法颜色肌理，则细密紧实饱满，可称得上是合“疏密二体”为一图。适才春风阳光湖上未得之境，却于满眼阴暗秋意的画室中得之，实在出乎意料。难怪欧阳修要说：“萧条淡泊，此难画之境，画家得之，览者未必识也！”

北宋时，绘画美学所追求的境界，从顾恺之所倡言“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繁华春景，开始朝米元章所力主“平淡天真”的秋意美学转移。欧九画论，实开此道之先声，他特别强调：“故飞动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李翔寓居于烟花三月的热闹市区，不为繁华所动，居然能以油彩之笔，辛苦觅得深秋“闲和严静，趣远之心”！这一点，恐怕以三百年前扬州八怪之一高翔的墨彩妙笔，也不是随意出手可得的。寒斋所藏高西唐的《秋树远岫图》，平淡闲远之趣有之，然荒率萧条之意就不如李翔了。

次晨，一行人于做别扬州之前，特地到城中富春老店，一尝有名的在地小吃。大家进入清静素净的包间，耐心等待美味上桌，我偶然抬头，默默辨认墙上所挂草书诗屏。其中一首云：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竟然是出入斐度“绿野堂”中的诗人好友刘梦得禹锡之作。窗外，金色的朝阳正为柳丝新绿梳理打光；窗内，可口的早餐恰巧配以唐诗妙句下箸，食客焉得不饱餐尽兴而出。

此时，一路殷勤相待的画家，骑着电单车，匆匆赶到，细心周到地带来扬州有名的盐水鹅，作为伴手之礼。望着他又匆匆骑车飞去的身影，心中不免浮现刚才读到的句子：“晴空一鹤排云上”，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中。（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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