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太山初遇曲水流觞
步步层层登太山。
小桥、流水、檀烟、僧舍、佛殿、唐槐、修竹、古碑、舍利,这些中华文化中每个皆可成文的词,以绝世之风姿一步一生莲地出现。
来太山的人很多。世人有俗世的企求,升官发财,排忧解难,消闲玩耍,附庸风雅,各人寻各人的去处。众生所求不等,让太山的一切,包括为君始开的蓬门,包括可以独徘徊的香径,包括垂杨紫陌,包括扶风弱柳,甚至是端坐在十方世界中的佛界领袖,都很忙。
我在这样的川流不息中,依然体会到了空朦山色带来的宁静,众生熙熙攘攘,去往自己构造的世界安住,而我默默,独自一人,穿过一道月亮门,路过那些花影扶疏,想寻到红墙外的世界,可是,一道门,又一道门之后,将有什么样的相遇,当时的我是一无所知的。
那一天,是个下午,阳光很好,暖而不燥。阳光从西边铺过来,给红墙刷出了齐齐的阴影,而我当时正好站在门中,阳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在地上,若按常理推断,那不过是一个人影,可那天的景象太美了,如做了一场梦,至今都让我念念不忘。我的身影竟然投射到弯弯曲曲的流水边,阳光洒在弯曲的沟槽中,那些水波如蛇一般,轻荡着金光,我的背上也有金灿灿的光束与水波荡漾着相同的频率,人动,水波也动,墙的阴影恰好没有遮住这曲曲弯弯的事物整体,树影偶有晃动,让面前的一切都晃动起来。
而我知道,眼前这曲曲弯弯的流水,这如蛇一般晃动的沟槽,它有一个名字,而且,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它是中华文化中的一项瑰宝,叫曲水流觞。
二、喝一杯茶,体会曲水流觞的深意
静静地在太山上,在曲水之畔,端一盏茶来饮,这是在饮一盏纯粹、一盏美好、一盏慈悲。就在这太山茶的柔情里,我来品咂这光阴的淡定,也体味这曲水的深蕴。
曲水流觞,这真是一个极好的词。
曲,有弯曲、曲折、迂回之意。弯曲,比较简单,就是不直。这曲折,颇耐人寻味,暗含着人生至理。世间事都是曲折的,没有谁会一帆风顺,必须得走过一段弯路,必须得经过曲折的磨砺,甚至是大曲大折,才能修出无上智慧,抵达莲花彼岸。而这曲折本身,却常常被人忽略、忘记,甚至憎恶,其实这个曲折才是磨刀石,才是磨砂轮,才是成就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有大功德的。
曲,还有另一个意思,就是音乐、乐曲。我总觉得人类最好的发明就是曲,这个曲来自于古代的巫和优,最开始就是说唱,到了三国两晋南北朝时,外族入主中国,与西域诸国交通频繁,龟兹、天竺、安国等乐传入中国,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才有了曲。古人很聪明,用工尺谱记下了这个“曲”,以致于我们今天都能见到“曲”实际的样子。而这个乐曲可以随心所欲奏出不同的音符,能囊括所有情绪,极致处可让人至喜至悲,前些年读书,见到有一种植物叫“半死桐”,其根半生半死,用来制琴,弹出来的声音为人间至悲,未曾亲眼见到,听着就让人悲从中来,如果有一天可以听到这个声音,是不是会悲痛欲绝,从而放弃生命?这倒也不是耸人听闻,至悲会导致身体悲情郁结,最后生命就在郁结中流失。曲也能让人出得厅堂入得天堂,“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古来有之,想来那天籁之音,于人的精神是有帮助的吧。
还有一个词叫“曲幽”,寻常人不解得,唯有顿悟之人才有所领悟。中国人的这种曲幽之处,真是有种“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感觉,世间语言难诉其妙。王维有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自此曲径通幽就成为一个成语。曲,曲曲折折地,通向幽微之处,那里或许是红楼的太虚幻境,或许是大山中“空山不见人”的寺庙,或许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或许就是一朵花的中心,总之,那是个极具东方美的所在,也是一种未加修饰、难以到达的地方。这个幽微,儒释道都有,却又未曾讲明,它处在万事万物中,却又常常与人们擦肩而过,也许就在大山的背后,也许就是佛家空、道家无、儒家的山水图,只是人们忘记了寻找。
一个词,以“曲”字开头,告诉你人生至理,又仿佛有清明之曲在前头引领,有无尽的意、无上的意、无穷的意,实在是一个让人难以品评褒贬的境界。
水,万物之源。容万物,纳百川,胸怀无限,“利万物而不争”,老子给它定了性,水滴而能石穿,能大能小,能屈能伸,有品性有个性。从有人类以来,逐水而居,才能繁衍至今,就包括人的身体本身,水的比重也占了一多半,这个化学上被称为一氧化二氢的物质,是最没有化学属性的,与铅、钾、钠那些东西不可同日而语。而水还告诉人们一个天地至理,凡事皆要有度,水少了,是干旱,民不聊生,水多了,是涝灾,万物尽毁,这个度就是一条黄金分割线,也是一个叫临界点的东西。千万年来,水,生生不息,只是在讲述这个过犹不及的理儿。同时也是在告诉人们,万事要随缘,不可强求,哪儿有适合自己的路,便向哪个方向流。
水,虽无言,却有清凉的属性。这清凉是滤尽了尘世杂质的清凉,因为这清凉,水便有了与丝绢、与蚕绢相媲美的光滑。最主要的是凉,这凉有一丝儿的怀旧感,有一丝儿的贴近肌肤的快感,有一点儿凄凉,这凉,远胜过热闹,远胜过喧嚣。因为这清凉,水便有了历史,有了诉说,有了未尽的禅意。也因为这清凉,水便有了诗意,是那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诗意。水也是清澈的,透明的,这透明是在告诉你,它的本质是纯洁的,质本洁来还洁去,是大风雅大寂寞的洁净,是人间最干净之物。
而我最喜欢的,还是水进入人类文学史的过往。“有位伊人,在水一方”,水的那边,蒹葭苍苍,伊人独立,烟雨中,微微回首凝望,而我在这边,在河之畔,听着雎鸠的关关鸣叫声,留下了千百年的爱情意象。
这水,有可能是春水,也有可能是秋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一池春水便有无尽的意蕴,所有心波里的荡漾就都在这里了,说不清,道不明,春光无限。“望穿秋水”“秋水含烟”,是有脉脉的情之余波在水的背后的,烟云升起,秋水之湄,便是另一个世界,我们都在苦苦地寻找,辗转反侧而不可得。
曲水一经结合,却又和风水有了关系,古人选择风水宝地时,其中必有曲水环绕这一先决条件。筑城是,建庙是,甚至阴宅也会以此为要。曲水因此具有多重的、科学难以解释的含义。我们凡夫俗子无法窥其奥秘。
流,充满动感的一个字,流动,这是点睛之字,就象神笔马良最后落下的一点,这一流,曲水流觞便从一个静物变成了动的态势。因为流动,这曲水便有了生机,有了生命力,有了万古奔流、长青不败的光驱。这一流,流过的不是时间,时间也只能看到两千年前,也不是空间,空间可以见到的无非是方丈之地,它是一个大概念,这一流,流出一个大宇宙,包含了天文、地理、人文、哲学等方面“上穷碧落入黄泉”的大宇宙。因为这一个字,曲水是活的,吞吐纳息,自由选择,用那不尽的波纹阅尽了英雄,阅尽了是非成败,也留下了诸多光彪历史的文化地图。
觞,无非是酒具,我们今人饮酒多是玻璃杯,这种可以批量生产的物件,总是少了些情趣,在这曲水之上,不免会幻想古代觞的样子。史载,那时的觞,叫羽觞,椭圆、浅腹、平底,两侧有半月形双耳。祝勇说: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一件青釉羽觞,正是曲水流觞中的那只“觞”,它的外形小巧可爱,像一只小船,敏捷灵动,我们可以想像它在水中随波逐流的轻巧婉转,以及饮酒人将它高高举起,袍袖被风吹动的那副神韵。说的好,好一副举觞喝酒的画图,让人身临其境。那“觞”,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占有。觞与爵、角、觚、觯、斝、尊、壶、卣、方彝、枓、勺、禁一样,都是古人造出来的,在青铜器时代,他们习以为常,可对于如今的我们,却是让我们惊喜不已的老古董。古人还常常在上面雕出许多花样,云纹、饕餮,到后来的如意、青莲,万事皆可入画。最开始的时候,材质还是青铜的,后来就有玉的、金的、银的、陶瓷的,有无尽的风情。想想也真的丧气,在这岁月流转中,有好多东西都销声匿迹了,被统统用一个“酒杯”所取代。玻璃、瓷,就制作方法上来讲,生产线代替了人工,可以把瑕疵减少到最低,可是却没有了活物的气息,不象过去的那些工匠们,铜匠、银匠、金匠、玉匠,他们守着一炉火,一把锤,一把刻刀,细细地做出雏形,再在上面绘画、雕刻,敲打或者烧制,那些器物里有他们平时不向人诉的才气和情意,成品出来了,拿出任何一件,它都会说话,甚至会非常精确地指向它的制造者。因为这个,我常常对新修的建筑或物件嗤之以鼻,时光再回不到过去。“觞”这个小物件,与曲水一起流动,千百年来激越着中国人酒意的脉搏。
“曲水流觞”这个词,有着水的属性,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词而已,在我看来,却是大江河。有人说,地上的河,对着天上的银河,那自然有天地至尊的概念在里面,我不懂,但是我知道,水滴成溪,溪流成河,河聚成江,江汇入海,大江大河澎湃成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气势。这气势,一般事物已经不能承载,于是江河左奔右突,奔腾成曲曲折折的模样。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自古长江不尽奔流,我觉得,流觞曲水不过是浓缩了的江河。中国人自古便有不尽的情思和巧思,山,可以做成盆景来赏玩,石头,要搬回家去琢磨,宇宙可以做成八卦图,厮杀的战场都可以做成棋盘,紫砂壶中日月,方寸之间地图,自然,大江河也可以做成曲水,做成身边风景,随时便可以演变出诸多与风俗、民俗、祭祀等有关的行为来。
当曲、水、流、觞结合在一起,人生多少悲戚苍茫之事,就皆藏于这方寸之间了,这里就有巍巍的青山,滔滔的逝水,有大江河的气派,从周王朝一直奔流到了现在,在文学和艺术的领域,如同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出了万古不竭的沧海水。
三、曲水流觞的由来
站在太山之巅,那个被称为望都峰的山巅,风吹来,天地之正气从衣袂间次第进入,人的身心清明如镜。有一些人来到曲水之畔,人影憧憧,欢声不绝,他们端坐,做出清谈的模样,不知有汉也无论魏晋的样子,而我却神思慊慊,在松涛山岚间回想曲水最初的风情。
我遇到“曲水流觞”这个词,当然,当时于我来说只是一个词,一个实际存在的只是没有实际形状的名词。那时候刚刚走向文学之路,在线装书间,视线掠过这个词的时候,我有轻浅的微笑,觉得古人好雅,在曲水中用觞饮酒。平素里见惯了饭桌上猜拳行令、呼朋唤友、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的醉态,只觉得那丝毫没有风雅可言,即使是文人的酒桌,也是一副不喝酒就要干架的样子,实在想不起来人类是不是在倒退着走。而古人这样饮酒,用觞,还要即兴赋诗,比今人不知风雅了多少倍。然后,我把这个词存在了心里,许多年不曾动用,走过了人生的长亭短亭之后,我来到了太山,与这个真实的曲水,实实在在地遇到,很多记忆被唤醒。其实,与“曲水流觞”虚拟的相遇,那种来自于历史来自于古籍来自于书画间的相遇,应该是更为浪漫的吧。
由水流觞是伴随着上巳节而来的。
上巳节有个修禊仪式。
上巳节是汉民族一个很古老的节日,指的是夏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在这一天,要有一个祓除祸灾、祈降吉福的仪式,也即修禊。《周礼》卷二六记载: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也就是说,远在周王朝时期,人们要到水边嬉游,由女巫导演,在春日万物生长蠢动易生疾病时于水上洗濯防病也疗病。春秋时期《诗经·郑风·溱洧》记载了每逢阳春三月秉执兰草,招魂续魄,祓除不祥的生动情景。战国时期,秦昭王在三月上巳节置酒河曲,忽见一金人,自东而出,奉上水心之剑,口中念道:此剑令君制有西夏。秦昭王以为是神明显灵,恭恭敬敬接受了赐赠,此后,强秦果然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汉代应劭的《风俗通义》把禊列为祀典,说:"禊,洁也"。春日万物生长蠢动易生疾病时于水上洗濯防病疗病。《后汉书,礼仪志》即有"祓禊"(祓是古代除灾祈福仪式),此志曰:“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为大洁。”去宿垢,是除去旧病。这里刘昭作注说:“韩诗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祓除不祥。”所以后汉祓禊还学古代女巫用香薰花草沐浴,去病患,除鬼魅,作祈禳。而禊的另一说法,挚虞说汉章帝时平原徐肇三月初生三女至三日俱亡,所以举行祓禊,因为有灾,需要洗濯消灾祈福。
晋代,上巳节很兴盛。《晋书》卷二一《礼志下》有详细的记载:
汉仪,季春上巳,官及百姓皆禊于东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而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以上巳也。晋中朝公卿以下至于庶人,皆禊洛水之侧。赵王伦篡位,三日会天泉池,诛张林。怀帝亦会天泉池,赋诗。陆机云:“天泉池南石沟引御沟水,池西积石为禊堂。”本水流杯饮酒,亦不言曲水。元帝又诏罢三日弄具。海西于钟山立流杯曲水,延百僚,皆其事也。
在《晋书》的记载中,汉代的修禊之礼延续下来,并且修禊之时有了流杯曲水。每逢节日,官民都要去水边洗濯,河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河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不仅民间是这样,宫中人也要去临水除垢,去除不祥。汉时上巳被确定为节。魏晋之后,将上巳节确定为三月初三,所有活动都在这一天举行。
东晋时期,会稽名士王羲之借“修禊“之礼,创建了曲水流觞的高雅风尚。晋至唐宋,会稽地区农耕发达,剡纸、丝绸、茶叶、越瓷、兵器等手工业技术先进,大批贵族和儒释道名流从动乱的北方会聚这儿,逐渐发展成可与长安匹敌的经济文化中心之一,成为土族文化荟萃之地、中国山水诗画发祥地、佛教中国化时期高僧的活动中心、道教高士的修行中心。“修禊”仪式在这里有着悠久的传统。唐代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诗酒文会传统得到进一步发扬。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给中原地区带来极大破坏,大量的官员名流或避乱或仕职或漫游而聚集于此,在优美的山水之间,追慕兰亭集会的高雅风尚,频繁地开展诗酒文会活动。最有名的当属王勃。唐高宗上元二年(675)三月上巳,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曾在云门寺主持了一次模仿王羲之兰亭雅集的修禊活动,并也仿《兰亭集序》写了一篇《修禊序》。永淳二年(683年)王勃又率浙东诗人在云门寺王子敬山亭主持了模仿王羲之兰亭雅集的修禊活动,并仿《兰亭集序》写了一篇《修锲云门献之山亭序》。也许王勃意犹未尽,于同年秋再次修锲于此,此后又有大历浙东唱和(57诗人)。唐之后修禊依然盛行,但诗情再不及。
“修禊”仪式成了千百年来中华文化中最具有诗情的演出。
夜晚的太山,微风拂上许多凉意,人们在茶室喝茶、弹琴,我独自走出,依然来到曲水边。此刻,万物静穆,静坐夜中,如听天籁。我知道,此刻的太山,其实都未曾睡去,那些花草树木轻摇慢捻,才刚刚得空诉说它们的情话。我安静地伫立,希望自己可以进入一个玄穆的世界。
而实际上,当你步入一个特定的情境,你的脑海里,以及心中肯定会跳出特定的人、特定的事,这在科学上讲,是条件反射,在文学上讲,是睹物思人。
是,我睹物思人。
那个人,在遥远的会稽(也即今日的浙江东南部)山阴之兰亭,也与我同样,安坐在兰亭之上。我这里无亭,但心中有亭,也不知其名,他那里的亭有名,是兰亭。春秋时,行修禊事要有兰草,屈子的著说就多咏兰,且以兰喻自己。据说,越王曾经在会稽种兰,后人在越王种兰的地方建亭以志,就是兰亭。夜深了,世界都安睡了,曲终人散,我在山上数微星,他才微醉,蚕茧纸铺开,他正在凝神。
我在离他1600多年的时光之后,这并不妨碍我与他处在同一个时空,就着太山的桂华流瓦,我等着他的鼠毫笔轻轻启用。
而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最开始的修禊仪式中并没有曲水,人们只是在上巳节这天去河边用香草沐浴,到了汉代,才有了流杯曲水,可这个曲水,只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事物,是仪式的附属物,是召集群僚闲聊的一个工具。
我守着一方曲水,找不到流觞的源头,因为他在东晋,我就顺着东晋这一条脉络,往上追溯,西晋在上巳节开始玄谈、三国混战,不见记录,东汉西汉,我遍寻而不获。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制出了曲水,可以不用去河边用香草沐浴,也可以完成修禊这个仪式。但我知道,所谓的曲水流觞,也是有规制的,便是在河边建一亭子,在基座上刻出弯弯曲曲的沟槽,把水流引进来,把酒杯斟满,放到水上,让酒杯在水上浮动,到谁的面前,谁就要举起酒杯,趁着酒液熨过肺腑,吟诵出胸中的诗句。
找不到肇始人,这也没有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一个人准备的,包括地利形胜、包括人文历史、包括文学艺术。该来的时候就会来,我们等着便是。
这个人,就是此刻我在思念的人,大家都知道,他是王羲之。
四、《兰亭序》出世之前的王羲之
想到王羲之,对着太山的烟霭霏微,我的心里笑开了花,一朵一朵的。他与我有渊源,我来怀想他,以至于今天写到他,有那么几分的理所应当。
往前追溯,到修禊之礼开始的周朝,我与他可能是同一个祖先。《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王氏出自姬姓,周灵王太子晋以直谏废为庶人,其子宗敬为司徒,时代号曰“王家”,因以为氏。也就是说,王氏的始祖是周灵王太子晋,是东周时一位颇有才华的王室贵族。太子晋传到十五世为秦代的王翦,王翦之孙王离有二子,长子王元迁于山东琅琊,次子王威迁于山西太原。王羲之是琅琊王氏一脉,而我,是不是太原一脉,并不知道。
也有人说,我并不是这个“王”,我应该出自于商朝比干之后,以王族为氏。我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我的家族祖居于山西潞城,在我的村庄东边便有一个古镇名曰微子镇,那是商纣王之庶兄微子的封地,曾为微子国,而比干曾到微子国来探望微子,微子镇境内至今还有一山名曰比干岭,可做佐证。我属于哪支已不可考。
不管哪个“王”,俗话说的好,“一笔写不出两个王”,毕竟,我与他同姓为王,并不是要攀亲带故,硬给自己找个“上级”,那是一种病,一种顽疾,一种软骨病。而我今日对王羲之的怀想,不过是想沾他点文学艺术的吉光片羽,以冀让胸壑中的那些文字飞扬起来,成全我关于文字的梦想。
是,一切都是为王羲之准备的。
夜晚的太山让我的心思无比的活络,魏晋的历史象走马灯似的在我心中飞掠而过。
王羲之生于公元303年,两晋之交,正值“八王之乱”。
在此之前,中国历史的上空是灰暗的,暗的万马齐喑,暗的看得见鲜血在空中飞舞,除了马蹄声,就只有刀剑的嘶鸣,当然,也唯其这样的灰暗,才能衬托出王羲之一星独璨的光芒。
大汉朝从西汉走到东汉,终于灭亡了,三国时期到处都是混乱,城头变幻大王旗,一直到曹魏不耐烦汉朝的皇帝,自己坐了江山,司马氏按捺不住,亮出了司马昭之心,夺了曹魏的权,建立了西晋,那时候的人们欲望膨胀,手段非常。西晋王朝担心自己的皇位也象自己这样被人所夺,开始大封宗室,大封宗室的结果就是诸侯王之间爆发内战,混乱不堪。其实,春秋战国的历史已经证明分封制不适合社会进程,汉朝的覆灭再一次证明了这个道理,封建制是一条不归路,秦朝的以郡县制为管理机构的集权制,虽有弊端,却不失为对封建制的有效革新,已经走上了先进的道路,而西晋却在此时采取了一种半封建半集权的路(易中天《帝国的惆怅》),乘上了倒退的列车,让封建制来了一次回光返照。尾大不掉,诸侯割据一方,注定不会长久。
于是,西晋王朝之内,外戚、内宫、禁军、王侯们纷纷登场,为了让不知轻重的自己登上那沾满鲜血的皇帝宝座,操戈相向,大打出手,酿成了“八王之乱”,终于,王朝治下的人民大量伤亡,王朝穷途末路。各地人民起兵反晋。山河破碎雨打萍之际,王羲之却出生了。
在反晋的人群中,我发现了我们山西人的影子,历史的紧要关头,山西人一般不会缺席,每次回顾历史,总是有这样的小欣喜。先是刘渊,刘渊在左国城(山西离石)即汉王位,占领并州,后刘渊之子刘聪攻陷洛阳和长安,西晋亡。还有一个石勒,据说是我们山西武乡人,占领了北方很大的土地,建立了后赵王朝,这两股势力催生了西晋的灭亡。西晋的官民无法忍受战乱,大量南逃。史称“永嘉南渡”。
南渡的人中,有琅琊王氏,也即王羲之的家族,这个家族扶持司马睿上位,开启了东晋的历史。王氏家族也就显赫一时,成为名门望族。当时有一句谚语:王与马,共天下。从这句话中,我们便可以知道王家当时有多显赫。
王羲之他们这个江北士族来到建邺(南京),居于乌衣巷。王羲之的伯父们王导、王敦、王衍,都是能左右时局的人物,但是对于王羲之个人的成长来说,生于官宦之家,却是浮浮沉沉,身不由己,内心荒凉。
公元308年,王羲之的父亲王旷第一次向王氏家族提出了南迁的建议。可是出奇的是王旷却没有走,当时的王旷任淮南内史,朝廷还在让他发挥余热。史载,当时胡人(应该是刘渊的兵)进攻壶关(山西长治),王旷受命率兵渡过黄河救援,在壶关南面的长平(山西长治市长子县与晋城市高平市交界处),被刘聪包围,全军覆没,王旷下落不明。长平,是秦将白起坑杀40万赵卒的地方啊,累累白骨成堆,时光并没有过去多久,王旷没有逃脱那40万赵军英灵的召唤,也没有逃脱历史的魔咒,过早地离开了王羲之。这一年,小小的王羲之才5岁,便没有了荫实的庇护,失去了最温暖的父爱。此后他为官还是浸入艺术之中,都带着这时候的烙印。
同在公元308年,南渡而去的王氏家族中的王导和王敦却做了另一件事,和我们的曲水流觞相伴的修禊仪式有关的另一件事。
王导和王敦在三月三上巳节这一天,把晋元帝司马睿到水边的修禊仪式弄的浩大威武,于是江南士族纷纷来投,开启了王氏家庭在东晋的辉煌历史,当然也是给王羲之的仕途开了一扇门的。
琅琊王氏是两晋时期的士族之家,有着良好的儒学家风,在几百年的发展过程中,这个家族总是互相提携,互相庇荫,并有严格的家风家学教育。王羲之的曾祖父那一辈中的王祥,“卧冰求鲤”,位列二十四孝之首,后来官拜九卿。到了王羲之的父辈们,那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王戎是“竹林七贤”之一,担任过河东太守、荆州刺史、豫州刺史等职。王衍是当时的玄学清谈领袖,是“宁馨儿”这个称呼的始祖,创造了“情有独钟”这个成语。东晋建立,王导为相,王敦是军队统帅。他们做官先是以家族利益为重,这种同气连枝的家族理念,让他们的家族在漫长的两晋时期能够繁盛不衰,留下了丰厚的文化底蕴,也孕育着王羲之的人格修养。
王羲之虽属于这个家族,却和自己的长兄和母亲一起,惨淡度日,十三岁时,王羲之就凭借才华声名鹊起了。王氏家族是书法世家,每一代都有高手出世。书法界的名著《宣和书谱》记载:王戎的行草多得崔瑗、杜度之法,王衍的行书草书,酣畅痛快见于笔下,自得于规矩之外。王导的楷书写的很好,王敦的书法有雄健的风格。王羲之的父亲王旷书法也相对地好。王羲之自幼就习书法,自有其家传渊源,对王羲之书法形成影响的主要是他的叔父王廙,后,又师承著名书法家卫夫人(也是我们山西人),属钟繇一派,王羲之师从于他们,又从他们的樊篱中脱出,自成一家。
想着,想着,我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王羲之成年后,有一件事情每每在典籍中看到时,都让我忍俊不禁,那便是“东床快婿”这个典故。
公元325年时,太尉郗鉴和王导在势力上平分秋色。郗鉴有个女儿叫郗璇,到了成婚年纪,郗鉴左右思量,计划在王氏家族中找一个女婿,这也是政治需要吧,何况王家的男子们本来也很出众,王导也是经过仔细掂量,同意了。郗鉴派了一个门生到王家来选人,王家的后生门早就知道了这个事,衣冠楚楚的,温文尔雅的,都在大厅里等候,在那个门生的眼里,只有王羲之,露着肚皮,躺在东边的床上大嚼胡饼,后来郗鉴就选中了那个不修边幅的王羲之,也留下了东床快婿的美谈。其实,王羲之是在前来的路上,遇到了蔡邕的古碑,后来想起了相亲之事,匆忙赶来,跑的浑身是汗,就把上衣解开了,边喝茶边想那古碑的神韵,一时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但是就这样一个率性的举动,却也成就了一个美满婚姻。郗璇也是书法世家,他们也算门当户对,成婚后,王羲之的书法更上一层楼,他们的孩子们书法个个都厉害,其中的王献之大有赶超其父之势。这是后话了。
而曲水流觞恰巧就在太山主体建筑的东面,犹如卧于东床,这是不是对王羲之东床的回应呢?这样玄妙的事情,我就说不清了。
好了,关于大环境关于政治关于家世关于底蕴,一切都准备好了,《永和九年的那场醉》(祝勇文)就要兵临城下。
五、曲水流觞,伴随着《兰亭序》的出世而声名大增
永和九年,也即公元353年,三月初三,已是暮春,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这一天,会稽山阴之兰亭要举行一场集会,召集人是王羲之。之所以是在会稽,是因为在此之前的永和七年,王羲之已经担任了会稽内史,在任职期间,王羲之开仓赈贷、为民求雨、禁酒节粮、减轻赋役、整顿纲纪、倡导漕运,把会稽经营的物阜民丰,会稽又有着“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山川美景。
王羲之邀请了包括谢安、谢万、郗昙、庾蕴、袁峤之、孙统、孙绰、许询、谢尚、支遁等人,包括他的儿子王凝之、王肃之、王徽之、王涣之在内共42人举行了兰亭聚会,他们都是东晋的名士,或专于佛,或专于道,或诗文有盛名,那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这一天,蓝天襟带白云,和太山平素里的天气是一样的,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兰亭之外,有青青河畔草,有郁郁园中柳,山寺的桃花也开了。那个时候的东晋,政局已趋稳定,南渡之初,每逢上巳节便看着山水思念故土的日子过去了,江南的清秀山水已逐渐抚平他们的心中伤痛,他们逐渐可以安心地探究玄理也欣赏风景了。王羲之他们,极目远眺是崇山峻岭,俯首间是茂林修竹,鱼儿在水中自在地游,人站在兰亭之外,风吹衣袂飘飘欲飞,衣袂的灵动与脚下的清流激湍一起映带在人的左右。
这一天,这些名人们都醉了,虽无管弦之盛,可,一觞一咏也足以畅叙幽情。他们醉了,他们面前那小小的羽觞送上来的美酒,让他们醉了,他们醉的心甘情愿,醉的酣畅淋漓,边醉边饮边赋诗。即使是这样,那些诗句从那个同样在喝酒的唇里吐出来时也带着极高的水准。
比如,谢安曰:
相与欣嘉节,率尔同褰裳。
薄云罗物景,微风扇轻航。
醇醪陶元府,兀若游羲唐。
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
比如,孙绰曰: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
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
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
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
王羲之自己也吟了: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
廖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王羲之看到的是,兰亭边这一汪碧水好像延伸到了天边,他在感叹大自然的造化。“适我无非新”,王羲之的心灵多么自由自在啊,他所看到的所有景物都有新的灵魂和生命。
那天的集会中,最妙的一个场景便是曲水流觞中水的流动。水是有生命的,它在人类给予的空间内自由地流动,它遵从自己的心志。而那一刻天与人相交汇,春天的舒暖给了人最大的激情,而水流与天、与人流动着相同的频率。水流到谁的面前,是随机的、是不定性的、是不能预测的,觞会停在谁的面前也是随机的、不能预测的。那一刻,诗人要在觞停下的瞬间,举起觞,吟出诗。这诗也是瞬间的、随机的。但是这也不是偶然的,那天自然界的一切早就催生了他们的诗情,诗人们暗藏机锋,这机锋又化作化学剂,继续让诗情发酵。那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浑然一体的,包括天空、包括大地、包括春风、包括诗人、包括纸墨、包括曲水流觞都振动着相同的频率。那一刻,天人合一、水乳交融。
都醉了,他们醉出了一个娱情山水,醉出了一个林下风流,醉出了一个雅致情怀,他们之中,一个站起来,吟出了诗,坐下去,又一个人站起来,曲水旁边的墨一刻也没有停,微醉的人正在把这些诗一首一首地记下来,37首诗,37首记叙今天集会的诗诞生了。毫无异议地,大家一致认为,这部诗集的名字就是《兰亭雅集》。
可是,在一觞一咏中用酒精催生出来的这部诗集,还缺一个序呀,众人自然地,都把目光朝向了王羲之,他是东道主,且是会稽内史,一方官吏,又是书界领袖,才名远扬,舍他其谁呢?
王羲之在阳光的熨贴中,想起了太多的往事,一场战争杳无影踪的父亲,他从小就失去了山一样的屏障,为了家族的利益,他奔上了仕途,艰难地在东晋的朝廷里平衡着几个家族的关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低三下四过,委曲求全过,苦闷过,彷徨过,辞官归隐过,高蹈出山过,也曾有过政治热情,终究在豪门大族的斗争间消耗殆尽。那些个夜晚,常常睡不着,一灯如豆之下,博览群书,阳光正好时,笔走龙蛇练书法,一个个莲花池都被他洗成了墨池,写坏了一堆堆的毛笔,只差去垒一个笔冢来祭拜。那些红尘往事,渐渐在蓝天白云、诗意山水间退却,可是,岁月呢?王羲之瞬间心意电转,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神情渐渐热烈起来,阳光穿过他的脸,脸上那些细小的绒毛都能分辨清楚,然后,曲水中的大江河进入了他的胸和心,他的激情连带着酒意都膨胀起来,那腕,潇洒地握起了笔,历史在这里用上了慢镜头,以至于今日,我都看得清王羲之的鼠毫笔往蚕茧纸上落下的细节,那些字,324个字,如龙蛇一般,如喝酒的曲水一般,蜿蜿蜒蜒从左向右,从上到下,挥洒而去,几乎不带一丝停顿,一气呵成。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流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我在太山的曲水流觞边,一字一句地背出这篇冠绝千古的《兰亭序》,可我却在一字一顿间落下泪来。
是啊,这些朋友们,好静的聚于一室,侃侃而谈,坦诚相见,好动的,遨游于山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只要感觉这一刻是情投意合的,便心满意足地放浪形骸。可是,我们在欢聚中,怎奈时光流逝啊,不知不觉,时光就老了,人也转眼就衰老了,屈原曾说过:“老冉冉其将至兮”,我们留不住离合悲欢,我们留不住儿女情长,山水还是那个山水,阳光还是那个阳光,我们却有一天要从生离走到死别。过去的王羲之们是这样,今天的我们白天在太山上相聚,坐在曲水边喝茶饮酒,不也是这样吗?“死生亦大矣”,人生,不得不苦短。《兰亭序》把人生况味剥成凄凉给我们看,把凄凉变成了艺术,而这份凄凉是永远能打动人心的。
这是一个人生的、哲学的大命题,与汤显祖的《牡丹亭》一样,叩问的是人类的归宿和至情,盛衰有时,天道昭昭,这一悲情虽千百载都会让后来者,“有感于斯文”。不是吗?我今日就在太山上,在曲水边,留不住白日的极光,也留不住夜晚的明月光,王羲之的悲情越过1600多年的岁月,依然是我们今天的悲情,千古至理,莫之奈何!
一字一字地读,王羲之的笔墨从开始的微谨,到后来,畅情达意起来,而读的人总是想哭,长歌本当哭,何况悲从中来?有人说:没有哭过的人,不足语人生。谁说不是呢?
《兰亭序》一出,映亮了东晋王朝最明媚的春光,映亮了整个文学艺术长廊几千年的春光,也映亮了王羲之自己灰暗的岁月,弥补了他苦痛的心灵之伤。
《兰亭序》未出世,曲水流觞只是一个没有文化意义的古人小才思,作为一个上巳节的标配而存在,《兰亭序》一出,曲水流觞就与《兰亭序》并驾齐驱了,虽声名不及,但也是亦步亦趋、如影随形,价值永存。人们在看到《兰亭序》的旷世光芒之后,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引起那场醉的物事,必得是曲水流觞,这是王羲之的《兰亭序》文化序列遗存里,唯一可以复制的实物,借着《兰亭序》的不朽,曲水可以一次又一次、一代又一代地复制而传世,它代替王羲之活着,活过久远的岁月。王羲之改造了曲水流觞的性质。
六、《兰亭序》之后的曲水流觞
本不想多说《兰亭序》之后的命运轨迹,可又觉得若不说,便说不清曲水流觞何以会遍地启芳,何以会万古流淌。
《兰亭序》是曲水流觞的变折,也是王羲之本人的变折,曲水流觞走向永恒,王羲之本人却从此迈入烟花绽放后的黑暗。
《兰亭序》就象烟花一样,那一瞬间绽放在东晋的夜空,东晋的天空因此而亮如白昼,历史之书不得不用大笔墨写下这一刻的绚烂。这一书法绝品,耗尽了它的主人公王羲之的绝世才华。第二天酒醒后,他几经描摹,再三相试,也不能达到先前的姿意横流。在这之后,王羲之的宦海生涯告罄,写出了一篇《告誓文》后,愤面辞官,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再也不用重复了。晚年他在会稽求田问舍,过起了田园生活,后来子侄凋零,琅琊王氏没落了,他自己也在《兰亭序》写出8年以后,去世了。一代书法大家魂归山河。
至今王羲之都占据着行书界第一把交椅,还因为《兰亭序》里的那份悲伤和凄凉是那样深深地打动着见到它的人。
唐太宗喜欢《兰亭序》,自然是因为王羲之的行书,飘逸雄健,自成一家。高处不胜寒,唐太宗尤其有着生命即逝的恐惧,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皇帝,自然有权利占有这份美好,不管这份美好的所有权应该归谁。唐太宗派御史萧翼从辩才和尚手里骗来了真迹,日夜赏玩,仿佛与王羲之在对话。临死前,这个不可一世的皇帝还把《兰亭序》紧紧地攥在手里,带着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李治,李治懂得父亲的想法,于是答应把《兰亭序》陪葬。李世民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自此“茧纸藏昭陵,千载不复见”。生前,李世民命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欧阳询等人临摹过《兰亭序》,因此,李世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兰亭序》的真迹销声匿迹以后,还有摹本在世间流传,让我们感觉到那终究不是一场镜花水月。
后来,有人盗了唐太宗的墓,《兰亭序》在世间辗转流落,宋神宗时,《兰亭序》最后一次在世上出现,后来就再没有消息,《兰亭序》在人间蒸发了。那一年是1085年,距今日930年。真希望未来的某一天,考古发现能找到《兰亭序》,让我们一睹那绝世的姿容。
如今的故宫里,存留了太多《兰亭序》的摹本,后来的宋元明清,几乎每一个朝代的书法家都临摹过,陈献章、八大山人、赵孟頫、翁同龢、李鸿章,他们的名字出现在故宫,也出现在拍卖会上。故宫还有许多幅画,是画家们依据自己的想象作出的画图,宋《萧翼赚兰亭图》、梁楷的《右军书扇图》、文征明的《兰亭修禊图》等等。2015年10月,故宫博物院成立90周年,我走进故宫去看那些《兰亭序》的派生之物,我在那些书卷前,不由自主地走起了猫步,甚至不敢呼吸,生怕自己惊扰了那些纸张间活着的性灵,看来看去,我更喜欢那些来自不同朝代的画图,我无语垂立,王羲之从来就没有死去,这些纸张间就是活生生的逸少,在饮酒在赋诗在书写,逸少以这样的生命鲜活地活了上千年。那些纸张间,有春光的明媚、有春风拂动的杨柳、仿佛还有杨花飞舞,更主要的,还有曲水流觞似动似静的身影。此外,故宫里还有许多器物上都镌刻有《曲水流觞图》,漆盒、笔筒、插屏、如意,这些东西也以另一种不朽挽留着王羲之的巨腕。
有了这些记载,有了这些实物,曲水流觞因为《兰亭序》的不朽而不朽,曲水流觞与《兰亭序》一起,与三光同光。
终于不再貌合神离,书本上的名词和眼前景物终于叠加,有曲径通幽,有在水一方,有万古流淌,也有诗意徜徉。
实际上,曲水流觞并不是安静地存在于画图之上,它在时空中是流动的,有的生长于江南的园林中,有的坦露于豪族的花园中,有的寂静于寺庙中,人们修建曲水流觞,已不再是三月三的修禊之礼,它从古老的节日里独立出来,成为一个新的文化符号,人们想在自己的世界里构建《兰亭序》的千古风雅。
最隆重的,当然还是故宫,大清乾隆皇帝,在紫禁城宁寿宫花园的一角,建了一座禊赏亭,并在那高墙之内勾出了曲水流觞的轮廓,又修建了兰亭,亭下树了八根石柱,刻有历代《兰亭序》的摹本。在固定的日子里,乾隆会召集群臣来这里饮宴并赋诗,他时常会在紫禁城收藏的那些旧物上,钤上他的御印,自然关于《兰亭序》的书画及实物,一样也没有逃得过他的荼毒。他也隔过一千多年的时光,仰慕着王羲之们的风雅,也在东施效颦一样的步人之后尘,想传承会稽兰亭之风韵。只是可惜啊,他追寻到的是一丝儿浮面上的裹着华丽外衣的风雅,就象他曾经作出的一万多首诗。他是一个帝王,继承的是他老子他祖先留给他的一统江山,他没有象王羲之一样亲身经历战乱,他也没有象王羲之一样生于一个书法世家,他更没有王羲之一样极高的艺术天份,一定程度上,他并不识人间疾苦,他于文学艺术,只不过是一个高浓度的仰慕者,与别的对《兰亭序》患有狂热的精神病患者而言,他不过拥有了人间的最高权力,也正因为这个最高权力,他自以为是,寻寻觅觅,最终不得文艺之门而入。笼尽世间事物,也只能是短期的拥有一个形式,就是这形式,有一天也会离集权者而去,比如说唐太宗,他最终也不能获得《兰亭序》真迹的所有权。长在皇家宫苑里的曲水流觞,于乾隆皇帝来讲,也只是一个寻常物件罢了,只能满足他一时的虚假的心理满足。
七、曲水流觞落户太山
青天白日之下,站在望都峰上,望得到晋阳古城。
会当凌绝顶,自然一览众山小。极空旷的环境,自然思绪也是信马由缰的。
《兰亭序》的出世,并不是偶然的。那是魏晋名士集体风度的一次大爆发。两晋时期,社会很乱,曹魏篡汉,司马氏覆曹魏而立西晋,都是偷来的政权,因此,那个时候的政治态势和社会制度对士人来说都是不利的,这些士子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只能不问政治、逃避现实,以求明哲保身,由此也另辟出了一个新天地,发展出了玄学思想。
《庄子》《老子》《周易》是玄学的主要内容,奠基人是何晏和王弼,他们著述的宗旨是:取其清淡雅论,剖玄析微。其目的是为了和朋友们进行论辩娱乐,不是为了治理国家。他们认为处世要“无为”,要顺从自然。在玄学思想引导下,士子们开始任性放达,畅游于山水之中。最著名的当数竹林七贤了。士子们于内,追求本真自由的自然之性,于外,建立与自然山水之间共生亲和的关系,他们在怡情的山水中找到了灵魂的寄托与归宿,这是一种生态智慧。到了东晋,玄学也和朝廷一起东渡,最开始的时候,士子们还在上巳节对着南方的山水,凭吊家国,到了后来政权稳定以后,江南的山水治愈了他们。第二代士子如王羲之们成长起来后,他们继承了玄学思想,只关心安适的家园和生活,这时的政权已经不思进取,偏安一隅,自然士子们也更多地愿意于山水之中寻找创作的灵性,寻找天人合一的神示。于是登临山水成了东晋人的主要生活,他们游赏山水,也在山水中集合清谈,谈人生谈艺术。哲学家冯友兰就说他们“有深情、有玄心,有洞见”,这个时期,“修禊”仪式及其附属物曲水流觞也就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谈论玄学最好的精神和物质载体,于是《兰亭序》诞生了。
在这之后,这种崇尚山水的历史属性,左右了中国人几千年的文化心性,由此还诞生了山水诗和山水画。连王羲之本人,也在暮年,辞官归田,求田问舍,在山水中徜徉。当然,这之后才有了陶渊明,才有了归隐田园一说。
实际上有两个《兰亭序》,一个是文学上的,前面已经写到,那“死生亦大矣”的苍凉,能让人感叹时间和空间的玄妙和无情。还有一个是书法上的。
《兰亭序》书法之美,举世公认,它美在哪里呢?
就《兰亭序》表面来看,全文共324个字,每一字都有鲜活的生命,或坐、或卧、或行、或走、或舞、或歌、仪态万千,众相毕现。尤其是“之”字,二十多个,无一雷同。全文布局匀称,有节奏,如诗如画,有敛有纵、有断有连、有浓有淡、有刚有柔、错落有致,首尾一贯,还不乏险拙之美。再仔细琢磨,整个书迹都充斥着自然之美,有树木的枝干,有鸟的翅翼,有花草的摆动,有人声喧嚣,也有群籁参差,“文章多得江山助”,字里行间,溢满了山水的情韵和灵气。
如果你来过太山,你就会发现,这恰巧是太山之态啊。太山不仅仅是人的太山,也是动物的太山、植物的太山。太山的众生,以各自的风姿摇曳生姿、风华毕现。太山的建筑是错落有致的,太山的布局是上下左右东南西北有节奏的,浓时如黛,淡时只有几个灰色的线条勾勒,那些古树那些跳跃在山间的生灵,就如同王羲之写下的那二十多个“之”字,活生生地仪态万千。太山之后的山路,奇崛难攀,溢满了险拙之美。太山的人,与大山相处久了,也变得刚柔相济,以至于你见过他们以后,你就再也舍不得离开,即使人不在太山,你的目光也不会有丝毫的偏离。
人在家中坐,胸中有山水。仔细思量。
魏晋时期士人们的精神是崇尚自然的,行动也真的是回归自然的,而曲水流觞是他们内在精神的物化。而今的工业化社会,物质日常丰富,人们的精神却日渐萎靡,情感日益沙漠化,在快节奏的生活中,人们渐渐失去了自我,自由和信仰的缺失,让人无所适从。这个时候,自然的旷达和高远,以及人们之间可以互相唱和互相理解互相疼惜,天与人相感应就成为一种内在的需求,这恰好就是魏晋士人的文化生态,从这一点来讲,太山的曲水流觞面世就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它是应运而生的。
古人智慧,把大山水把大哲学把大历史做成了一个小盆景,在太山,它呈现出葫芦的形状。这种小盆景,盛下了古往今来与自然发生关系的每一个人,这个小盆景让太山可以有自己的“修禊”仪式,可以收留那些流浪的魂灵,让他们在纷繁复杂的社会间隙有一个高蹈奇妙的去处。
不免地想起当年,李渊、李世民便于太山脚下的晋阳古城起兵反隋,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得了李唐天下,而于此同时,太山清晰的历史也开始批量繁殖,太山的历史暗合着《兰亭序》的历史轨迹。李世民在生命的尽头,对《兰亭序》来了一次毁灭性的占有,太山出土的唐碑也在证明,正是那个时候,太山的一些人文景观,也或许是佛,也或许是道,总之这些人类的精神归宿正在太山生长。随此而来的建筑也开始在一点点生长。也有传说,《兰亭序》后来被人从昭陵盗出,最终落入了武则天手里,归葬了乾陵,想到此,我不由地笑了,因为武则天的时代,太山的七重棺椁包裹下的佛骨舍利在一个正方形的石函武装之下,安置于太山的石塔之下。一切都刚刚好,这就是缘份,这就是宿命,命运之神早就拿着自己的权杖安排好了这一切,有一根丝线,轻轻地串起了始终。
那么,曲水流觞落户在太山,多么地理所当然,它是循着它原初的形迹而来的,太山的钟灵毓秀、太山的禅意无限、太山的古意流淌,正是曲水流觞丰沛的土壤,也是曲水流觞必然的宿命。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曲水流觞之上,微尘中悬浮着《兰亭序》黑白相间的墨迹,它薄如蝉翼,轻若浮尘,但是在暗夜里,却照亮了太山的三生三世。这曲水抽掉了1663年的时光,也抽掉了从太山到会稽山的空间距离。
太山的动静相宜,太山的黑白转换,太山的万物生灵,正好就是《兰亭序》的神韵,恰好就是《兰亭序》的背景。当在月光下,擎起《兰亭序》时,你就会发现,它们是如此的契合,仿佛生来就该在这里,而曲水流觞,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以实物的存在,以丰富的内涵,召唤出兰亭的诗意和美来,托出人生至理。
在这盛景之下,我们不如归隐,哪怕只是偷得浮生片刻闲,也会让我们忘掉了功名利禄,抛却了物质欲望和人间烦恼,进而观照自己的内心,进入一个大自在的境界。
八、感受太山的曲水流觞
如果在曲水流觞之畔,有音乐响起,该是什么呢?
当日的兰亭雅聚,虽无丝竹管弦之盛,却并不妨碍我们今日在曲水之畔,听一段古乐,那日更多的是吟诗,我们今日更多的对当日吟诗之人的怀想,有乐声响起,可寄托我们绚丽的情思。
笛子?笛声中有更多的是从西域之国传来的胡乐,太过欢快,曲水之上该是有一点忧伤。大提琴不合适,钢琴不合适,那些来自于西洋的乐器都不合适。琵琶?二胡?排箫?这些恍似贴切又好似不妥。古琴,是,应该是古琴,古琴是儒道两家音乐的集大成者,正正地适合太山,九霄环佩、大圣遗音、梅花落、老成吟,绿绮、焦尾,不管那个都好,最好能弹奏一曲《广陵散》,祭奠一下嵇康,也只有这个配得上《兰亭序》的卓绝。
曲水之畔,已有古乐响起。我们来喝一杯太山自酿的菊花酒吧,满地黄花堆积,化作杯中那可解万古愁的浊酒。仰头一饮而下,飞流作胸中山水、心中气象,一首首诗便喷涌而出。这时,太山诗社的门开了,诗人们在一杯杯残酒不解浓睡的气韵下,吟出一首首佳句,觥筹交错间,块垒顿消,云蒸霞蔚,好一个秋水共长天一色。太山书法院的门开了,诗人们的诗已化作纸上春秋,那如玉娇龙般游 走的黑白相衬的美景瞬间便可与《兰亭序》争辉。太山书画院的门也开了,曲水流觞间的人与天地相交融的图画变成了纸上的泼皴勾染,禅意横生的画作永久地留在了太山之上。太山印社的门也开了,太山之石在刀锋游走间留下小小的红泥印,钤印于画端,留之于笔墨间。所有的作品都有了收藏价值。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兰亭序》的衍生物。千百年之后,它们价值几何?
在太山的一盏茶、一杯酒、一朵花、一缕琴声中,如独坐幽篁,从两晋到现在,不过是茶盅酒杯落下的一瞬间。
我没有看到山水的冬景,想来冬天的太山温度极低,那曲水定是结水成冰,少了流动,这曲水也就没有了诗意,没有阳光在水波上的舞蹈,即使是《兰亭序》也没有了神韵,所以,我忽略了曲水的冬。唐晋说,我是三季人。世间每个人都是三季人啊,总有一个季节是我们观照不到的,这与我们的生理结构有关系,也与我们的知识结构有关系,但这无妨,太山的春夏秋三季足够让人体味到曲水流觞的无上智慧。
是的,是智慧。
曲水的质地之一是流动,质地之二是循环,它就是时间的流动方式,时间的流逝也带来生命的流逝。水在流动,生命也在流动,从生到死,水在循环,生命也死后再生。
祝勇在《永和九年的那场醉》中谈到:“对中国人来说,时间一方面是单向流动的,另一方面,又是循环往复的,它像流水一样流走,但在流杯渠中,那些流走的水还会流回来。因此,生命的流逝,中国人既有文学意义上的深切感受,又能从过去与未来的二元对立中解脱出来,获得哲学意义上的升华超脱。王羲之或许不会想到,正是他对良辰美景的流连与哀悼,使《兰亭序》从时间的囚禁中逃亡,获得了自由和永生。如果说时间是流水,那么这一连串的《兰亭》就像曲水流觞,酒杯流到因为谁的面前,谁就要端起这只杯盏,用古老的韵脚抒情。”
祝勇完解了流水的意义,我无言以对。因为这是哲学的智慧,也是智慧的哲学,我用心去解。
在曲水之上,我们酒醉或清醒,都无关紧要,在生命存在的某一刻,我们把握住自己坚硬的生命内核,让它灿烂放大,便会象《兰亭序》一样永恒。也或许,在太山之上,借助太山的空灵禅意,我们可以实现生命的不朽,因为“繁华短促,自然永存”,因为许多年后,繁华褪尽,而太山会在,关于太山的文字还会长在。
我相信,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而太山的曲水流觞其实是一盘文学艺术的棋局,等人们来拈指落下,寻求各自的皈依。
那么,从今往后,每年的三月三,我们来太山聚会吧,就在兰亭边的曲水之上,与松萝共倚,举觞痛饮,一醉方休,与尔同销万古愁。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王芳,亦名小妖,总以为精神大于物质,所以简简单单活着,痴迷文学痴迷戏曲,皈依自己的情感,不管岁月的长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山西青年作家班结业,已出版散文集《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以及人物传记《明心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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