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
我讨厌老家那长年非阴即雨的气候,那种布满阴霾的天空令人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习惯了南方的炎热,习惯了在闷热中仰望万里晴空,习惯了在这座广阔的城市中挥汗如雨地四处奔波。城市广大无边,人心却依然狭隘和自私。打工在这座广袤城市里的人们大多来自异地农村,城市能够安放他们的肉体,可农村才是他们的灵魂,有灵魂的地方没有肉体,有肉体的地方没灵魂。正是基于这样一种错位的矛盾,大多数人都如此,我也无法幸免于难。对于故乡的美好情怀,总会被这种错位的命运粉碎得无影无踪。好在在我的记忆中,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当然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多少会在生命中留下或多或少的缺憾,在我的想像中故乡不一定非要是繁华城市,也可以是乡野农村,故乡的人不一定要非富即贵,但肯定不是思想封建保守的,是无话不谈的,是朴实的,是无私的。这是我理想中的故乡,然而现实中的故乡无不充满着酸甜苦辣,生离死别。说到故乡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一个我无法选择却突兀地出现在我生命最初的陌生人,他是我的父亲。在我年少的印像中他是一个酗酒成性的人。每次喝醉酒我就会看到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常听到他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毫无意义的屁话。他的样子让我很讨厌,他的屁话让我很反感。我隐约记得他似乎曾经说过,他十几岁时他的父亲死了,又是十几岁时他的母亲又死了,也许有人会说那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父母双亡,而且据说也没读过几年书,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读不下去了。可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谁的父母不是把苦涩给自己,把甜密给孩子。我不要这种苦大仇深的命运影响到我那时即将开始的美好前程。可是由于他的不良出身仍然无法避免地导致我的前程充满了坎坷和艰辛。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少数民族地区的镇上,那时候老林在镇上的供销合作社上班,(请恕我不能再称他为父亲)。我不知道早在60.70年代,那个人们物质和精神条件还极其匮乏的年代,以他小学都没毕业的资历是如何混到集体所有制的供销合作社的,据说他是参加了某个修建铁路的一个工程,后来铁路修好以后就得到了安置在供销合作社的就业分配,而且还是所谓的当时人们嘴里常说的"国家干部"。具体是什么情况,由于年代久远,已无从查考。老林的老家其实并不在镇上,而是镇里下辖的一个村。而我在懵懂的时候也不得不跟着他在镇上读完了小学和初中。那时镇上的邻里乡亲们其实还算纯朴,可是在他们纯朴面孔后面却隐藏着暗算和嫉妒,因为多年前发生在镇上的和我家息息相关的一件事彻底暴露出他们的丑恶嘴脸。简单地说是镇上的农民们组织了某个生产队的人把三根直径约两三米的大杉树木头堵住了我家新建的房子大门口。还好那时新建的房子还有个小侧门,否则人便是出也出不来,进也进不去了。我当时看到他们十来二十个人抬着一根粗大的木头堵在我家门口,我被吓死了,我心想,怎么会这样,他们凭什么欺负我们家,我心里害怕过后,越想越委屈,委屈让我怒火中烧,我跑去问老林,你平日里总请镇上的那些农民老兄弟们喝酒吃肉,他们就是这样回报你的吗?还是他们发酒疯了?你怎么不去报警,你坐在这里唉声叹气有什么用?你去报警呀,我连声追问老林,扑到他身上使劲拍他,可他却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瞬间泪如雨下。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飞来横祸无疑给我家造成了惨重的经济损失,那是90年还是91年的事了,老林从那以后在我心目中成功地给自己塑造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形象。再过了许多年,老林原本应该担负起作为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在我人生即将开启新的征程的时候,他就该为我的生计和前程考虑了,我原本可以进入他的单位,成为一个售货员,采购员或是保管员的。尽管在以后多年寻找出路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并没有埋怨他,原因是我从来没想过,也从来不曾跟他提过,有时我也会想,如果我跟他提了,他是否能替我安排呢。我没有跟他提,他也不主动为我考虑,可是他死去的兄弟的儿子却在他的安排下顺利地进入了单位里。现在,此刻我在想,他为什么能为一个死人的儿子考虑,却不为他亲生儿子考虑?事实证明他那无能的侄子在单位上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挪用公款去賭博,最后欠下单位两万多块钱的货款,结果这些钱全都由老林来偿还,准确地说,他侄子欠的钱由我们全家来替他还。这就是老林做出的伤天害理,伤害家人的感情和利益去替别人擦屁股的事。我知道只有自私和狭隘的人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来。可这是个无奈的现实,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正如我无法选择何处是故乡,也正如我没有故乡一样。
生活在镇上的日子平淡无聊,我从不去认识镇上的那些村里的同零人,在我的印像中他们待人的态度生硬,而且不会说话。包括我的那些小学中学的同学,他们大多家境贫穷,而且也不思进取,初中毕业或者有的根本都没有读到初中就开始到南方打工谋生,我现在想来很多都已经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了。我只记得一个长得天生丽质的女同学,如果不是出生不良,我想我是应该把她娶回家的,尽管她家境也不好,但总还是不愁温饱的。可见一个人长得美和丑是和他的家庭贫穷还是富有没有关系的。我和她的关系很愉悦,我经常跟她说,你长得很漂亮。她总是嘻嘻地笑着不说话。那些时光我们还常在一个教室里学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二年级的下学期便看不到他在教室里出现的身影了。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在学校的操场上见到了她,当时她正在收晒在操场上的稻谷。她见到我,欣喜地叫了我的姓,多年的同学,她一直叫我的姓。她很喜悦,一如我们从前的同学时光。我说,你是不是嫁人了?
她又是嘻嘻地笑着,嫁了呀,嫁给你。我故作正经地说,能不能不开玩笑,咱们这么多年的老同学了,我还是很关心你的。对呀,我也关以你呢,你怎么样?还没来得及跟她多聊几句,远远地我看到一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向我们走来了,当他走近我们的时候我才断定,原来她们俩结成了一对。很巧的是那个男孩我也认识,是村里的人。我向他微微一笑就走开了,我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叹了口气,心想,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惜了。也许在每一个漂亮的外表下面,似乎都隐藏着一颗躁动不安的,不甘寂寞的心,最后一次见到老同学是在一年春节镇上的街上,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风衣,看上去还不是那种街边随便就能买到的便宜货,是比较体现个性气质的好衣裳。而且一头秀发披在肩上,和几年前相比可谓判若两人,当时他在人群中和人说话,我是从她身后走过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似乎有所感应,向我回眸一笑,我也向她微笑着,然后低头走开了,这一次我没有和她说话,心头隐隐掠过一丝心酸,从她身上那件风衣我就知道她可能开始拥有幸福了,而我仍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仍然在对未来的憧憬和迷忙中继续虚度年华。我也知道她渐渐走向了幸福是因为她既有才艺又有美貌的缘故,尽管我无法确认,但我相信她一定是走上了唱侗族大歌这条路,她可能被她们村选拨到省城里唱歌,最终在省城里站住了脚的。毫无疑问地,年轻美貌的容颜,如果再加上一个聪明的头脑是完全能够改变命运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喜欢她的,在我的相册里仍然留着她送给我的照片。
因为老林并不是镇上当地人,当然我也就不可能是当地人。尽管我在镇上长大生活了许多年,但我们的家庭还是和当地人有区别的,仅从我前面提到的“木头堵家门”事件就足以说明他们至少没有包容心。所以镇上不是我的故乡。
从1998年开始我们举家从镇上搬到了县城,我们之所以搬到了城里是因为老林工作调动的缘故,原本我可以在老林走了以后由我把我们家生计继续经营下去的,也许撑下去可能也赚不了几个钱,但至少衣食无忧吧。如果我不是在人生的道路上迷茫地寻找出路,我可能就会在镇上经营着家里的小买卖,并且从此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美丽。只一心埋头于穷山恶水之中,找一个像老同学一样漂亮的女人生儿育女了却残生。店里的经营妆况到底怎样,只有我妈和老林最清楚,而我从不过问。我只记得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帮我妈拿着一叠单据去老林单位报销他们的就餐费用,每次大概有2000块钱左右。但我可以断定的是老林的工作一个月可能也赚不了几百块钱工资,在我年少的时光里,我从来没有从老林手里得到过一分零花钱,据我妈说她也从没见过老林发过工资。我们生活的费用全部是靠经营餐厅和旅馆得来的,而老林的工作极其简单,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其实对于县城我从来没有向往过,那时我经常乘坐客车去县城买书,可当时搬来了城里我并没有后悔,可现在想来,我是应该后悔的,而且是必须后悔。至少在镇上我有二三十间房可以睡觉,而不用在城里一家四口挤在一间房里,我那时就应该知道老林的所谓工作调动完全也是出于他某种自私的目的,因为他一辈子没念过书,仅仅是一指算盘打得吡啪作响,只能从事着简单的售货员工作,到哪里还不都一样无能?果然没过几年,老林的新单位因为经营不善而不得不关门了,而供销合作社却仍然还存活了很多年。而我也应该一辈子留在农村的。
在老林没有了工作单位的以后几年里,有一年我妈提出了跟老林离婚,他们的离婚似乎在应验着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老话。老妈究竟为什么要和老林离婚的,他们没有争吵过,但最终他们成了陌路之人。我想当时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屋里,而老林又面临着失业,家里几乎没有了经济来源,如果不是老林自以有很大能耐而选择来城里,也许他们的婚姻不会走向破裂,至少不会那么快。而我整天无所事事的扒在屋子里的窗台上看着城里车水马龙的车流和人群发呆,那年我18岁,我不敢去想我未来将会走什么样的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时光的流水载着我奔方远方,而老林对我的前程从来都漠不关心。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不知从哪年开始,老妈离开了那间屋子,开始独自一人在城里的某个穷街陋巷的出租屋里生活,我记得大约有几年时间没见过她,后来再见到她,我才知道她也不得不在外面打工谋生。老妈离开老林后不久,老林单位的那间小屋已经不能住了,于是老林便不得不另外租了两三间房子生活,就这样我不得不跟着老林又生活了许多年,那时候老林和我的兄弟已经在开始经营着运输的行业。可我仍然过着百无聊赖的日子,我甚至在那些年里从来不和老林和我兄弟沟通,他们在外面赚了一些钱,可我从来没得到他们什么好处,他们经常不回来,我其实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可更多时候我连温饱都无法解决。而老林和兄弟,包括兄弟的媳妇,他们在一起共出入,最终也没能创造出什么真正富裕的家境。他们如今也没有生活在一起,老林又娶了一个老太太,我那所谓的兄弟抛弃了他的原配而跟另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原本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却活生生被短暂的人情取代了。而我的自我成长之路同样也是漫长和艰辛的。如果我能够选择,我绝对不会和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我就应该远走高飞去寻找自已的人生。我在县城差不多生活了大约十年,在这十年的时间里,我大部分的青春年华也因此白白浪费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年我几乎走遍全城去找工作,我挨家挨户地去问那些临路的商家和店铺,最终还是得到了工作的机会,可是微薄的收入根本不足以维持正常的生活,后来经过数次搬家之后,老林他们终于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房子是三室一厅的,所谓的三室是一间大室,两间小室,两间小室面积还有大有小。尽管我和老林他们早已没有亲情可言,一共五个人,我也分到了那间大一点的小房间,而老林在分房间这件事上并没有暴露他自私的本性,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大度,他和他的第二个老婆就挤在了那间最小的屋子里,仅能容下一张床和能正常往里开关门的面积。我不知道老林和我那兄弟是否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存在和接触其实根本没有亲情可言,更像是短暂的人情。房子虽然有了,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就在那套房子里生活,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陌生。最初是老林的第二老婆不讲卫生,上厕所不冲,衣服从来不洗,从他身旁走过总有难闻的气味。而且老林对他的第二老婆似乎也颇有些忌惮,时间长了老林也后悔地发现,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们更多是因为要生活而没有房子居住而勉强走在一起。他们之间的不和谐关系我其实是通过我那兄弟他们偶尔说过才知道的,我其实是从来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过的。最先兄弟和她老婆回去那房子住也越来越少了,其次是老林提出和他二老婆离婚,可二老婆不答应。所以老林也没办法再和她生活,只能离开那套房子另外租房子生活。我很庆幸那时已经离开县城到南方谋生,有时候生活在异地他乡,偶尔会有故乡的情怀,有对亲情的思念涌上心头,可除了母亲,县城也不是我的故乡。
去年是我从南方特意回县城过的第一个春节,弟媳红霞来看母亲向我提起了一件事,说老林的侄子在村里因为政府异地扶贫搬迁政策在县城分到了一套80平米的廉租房,这意味着老林侄子不用花一分钱就得到了一套房,也就是政府白白送给他居住,甚至他都不需要掏一分钱装修,直接拎包入住。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令我瞠目结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中了百万大奖吗?这纷繁的人世间难道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可为什么偏偏掉在了他的头上呢?说实话,我真的有些不甘心,我现在也没有房子住,政府为什么不给我扶贫呢。村里的老宅也有我们家的一部分,凭什么他全都献给政府要求扶贫搬迁。于是我又再一次无奈地打了老林的电话,可由于老林离开老家多年,很多他曾经在生活上帮助过的老乡早已忘记了他的恩情,结果仍然是事与愿违。因为此事我还特意去了村里一趟,与其说我是去维护我的合法权益,倒不如说我是去调查事实的真相。财富的获得从来不是随随便便的,更不是混水摸鱼的,老林侄子白白横财就手,以他的懦弱无能绝不配获得这笔房子最少市值20万的财富,以他的能力至少要奋斗几十年才可能拥有,不必谁告诉我,我是羡慕嫉妒恨,我不否认我就是嫉妒恨,因为他这笔财富的获得同时是损害我的利益,因为异地扶贫搬迁和他住的村里老宅有关,而老宅有我的一部分。可老林的无能却似乎无意去争取本身就是我们的这一份利益,我无意对政府的政策妄加评论,也无意去抵毁政府,但我经过调查知道,政府对贫困户符合的条件政策并不透明,对异地扶贫搬迁政策也不透明,其次老林侄子这笔财富的获得肯定存在暗箱操作。老家的几亩田在农业部门土地确权的时候,也被老林侄子他妈有意划归他们所有了,老宅的产权问题至今悬而未决,所有这些问题仅凭我一腔热血无法解决,必须老林全力以赴的配合才能有个了断,可是老林却一次又一次失言,我甚至很多时候都忘记了多年来我和老林的沟通就像翻山过海那么艰难,沟通都如此艰难,就更别指望他能帮你办事了。
这就是我的老家,这些都是发生在我生命里真实的事,可它不是我的故乡。无论是从镇上到城里,还是从城里到老家,所有这些留下我生命轨迹的地方都不是我深爱的故乡。故乡至少是充满亲情温暖的地方,可每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之时,我恐怕唯有试问天下,日暮乡关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