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开元、天宝时期,是唐代社会高度繁荣昌盛的时期。郑綮《开天传信记》说当时“四方丰稔,百姓殷富,米一斗三四文,路不拾遗,行者不赍粮……人情欣欣然”。日本、东南亚各国及印度支那半岛的缅甸,欣羡中国的文明和繁荣,都和中国有文化、经济方面的交流,远则西亚、欧洲、非洲也与中国有贸易往来,那时的长安、扬州、广州更是波斯商人集中的地区。经济的富庶、国力的强盛,使各种文学艺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其中诗歌更表现出空前光辉灿烂的局面。
盛唐时代,孕育出了大批极有天赋的诗人。李白《古风》第一首曾用“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来形容当时诗坛盛况。殷璠的《河岳英灵集序》说,这些诗人“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新声”,指的是唐代以来的近体诗;“太康”,指西晋以陆机、潘岳为代表的太康诗风。太康诗风总体上表现出堆砌华丽词藻,描写细腻委婉,大量运用骈偶的特点。殷璠认为盛唐诗人既擅长音情宛美的近体,又擅长朴素质实的古体;既承继了建安以来的“风骨”论,声律词藻也不亚于太康时期。总之,是声律风骨兼而有之。在盛唐诸多诗人中,我们选取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派和高适、岑参为代表的边塞诗派以及伟大的诗人李白、杜甫作专门的讲授。
盛唐山水田园诗派,向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
王维(701 — 761),字摩诘,祖籍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后徙家于蒲,遂为河东(今山西永济)人。母亲崔氏,是个虔诚的禅宗弟子,这对王维日后接受禅学思想有着较深的影响。王维多才多艺,于音乐、绘画方面造诣尤深。和当时怀抱建功立业壮志的青年一样,王维 15 岁就离家赴长安求仕,开元九年(721)登进士第,被授于太乐丞的职务。这是太常寺的属官太乐令的副手,主要负责音乐、舞蹈的教习、排练。但不久,王维就因事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这一次被贬,对王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于是他开始了半官半隐的生活,其间还曾弃官隐居淇上、终南山等处。开元二十二年(734),王维 34 岁,献诗张九龄,希望得到援引。第二年,王维任右拾遗。但张九龄被罢相、李林甫执掌朝政的事实,使他感到仕途的险恶,产生了退隐的念头。不过当时王维的态度总体上还是入世的,他曾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塞上,并曾在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幕下任节度判官。天宝十四载(755) 11 月,“安史之乱”爆发,玄宗西幸,王维因不及逃出长安,被叛军俘获,。唐军收复长安和洛阳以后,王维虽因被迫接受伪职被论罪,但不久就得到赦免,而且官职升迁,最后官至尚书右丞。晚年的王维,更无意于仕途,退朝之后,常以礼佛为事。上元二年(761),卒于蓝田辋川别业,年 61 。有《王右丞集》。
王维出生在一个世代为官的家庭里,从小就接受了儒家正统思想的教育,而且他前期生活的社会环境,是政治比较清明、国家安定富强的开元、天宝“盛世”,所以他主要表现出积极入世的进取精神,意气豪迈、壮志凌云。但是唐代佛、道两教均很发达,王维的家庭和佛教又有渊源,所以他从小也接受了佛、道思想的濡染,成年后,同这两教的禅师道士都有来往,所以思想中又表现出对遁世、隐居生活方式的欣羡。后期在政治上遭遇挫折以后,他更流露了万事不关心的消极一面:“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王维矛盾复杂的思想和经历对他诗歌的影响较深。因此他的诗歌创作,大约可以以开元末年为分界线,分成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的王维感染着盛唐时期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积极进取,乐观开朗。如《少年行》: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王维《少年行》共四首,此为其中第一首。诗描写一群少年英雄意气相投、相逢聚饮的情景。新丰,在今陕西省临潼县西北,为汉置县;咸阳,今陕西咸阳市,曾为秦都。唐人习惯借汉朝代本朝,所以用的地名、典故都是汉朝的。诗的第一句写酒,第二句写少年。用美酒配侠少,尤如宝剑赠英雄,突出其精神气质。第三句刻画他们年轻气盛、豪爽飞扬的神态,杯酒之间,肝胆相照、意气相投。第四句,既是用景物来点缀相逢的场面,“系马”“垂柳”的动作又进一步补足了侠少们的不凡气宇、飒爽英姿。他的另一些诗则表现了对社会现实的大胆批判。如《寓言》其一:
朱绂谁家子,无乃金张孙。骊驹从白马,出入铜龙门。问尔何功德?多承明主恩。斗鸡平乐馆,射雉上林园。曲陌车马盛,高堂珠翠繁。奈何轩冕贵,不与布衣言!
“金张孙”,指世代为高官的子孙。这首诗揭露了权贵们无功受禄、豪奢放荡,而平民百姓无从进入仕途的社会现象。《老将行》刻画了一位“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老将,不但得不到朝廷封赏,反而因年老被弃置不用,只能“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过着清贫潦倒的生活。在老将坎坷不遇的身世中,寄托了作者对寒俊之士屈居下僚、饱受压抑的同情。但奠定王维在文学史上重要地位的作品,主要是他的山水田园诗。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个评语也主要是针对王维的山水田园诗的。王维山水田园诗最大的价值,在于他对山水艺术美的创造。为了取得“诗中有画”的艺术效果,王维调动了他作为画家、音乐家、诗人虽具备的一切艺术手段,善于在诗中构图布局、设辞着色、讲究动静结合。
开元二十五年(737),王维曾奉使出塞,奇异的的塞外风光深深吸引了这位富有绘画天才和诗情的作家,他在所作《使至塞上》一诗中,描绘了塞外雄浑壮阔的景物: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诗首二句叙事,说自己奉使出塞,轻车简行,经过了古属国居延。三、四两句含蓄地抒发了思乡之情。五、六句写塞上风景,很能表现他构图创意的长处:茫茫荒漠上劲挺直上的烽烟,绵长而广阔的黄河上浑圆的落日,组成了塞外奇特壮丽的风光画,画面开阔,意境雄浑,在景物的描写中,表现了诗人铁马秋风、豪迈壮伟的情怀。最后两句交代前线指挥官的所在,作为全诗的结束。
《汉江临泛》也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楚塞”指古代楚国的地界。泛舟江上,远远望去,只见湖南方面汹涌而来的“三湘”之水和古楚之地相接,这是实写,而汉水入荆江与长江九派汇聚,则是想象之词,这两句把远望和遥想之景有机地结合起来,写出了浩淼的水势。三、四句说茫茫江水,似乎要流到天地之外;青山迷濛,只觉得若有若无。着墨极淡的诗句,为人的视野创造了广阔的空间,将实景化为空白。五、六句写乘舟江上,感觉到郡邑城郭,若浮于前浦;江上波澜,似晃动了天空,借此衬托出江水的浩浩汤汤,无边无际。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一联“是诗家俊语,却入画三昧”,此诗的确是王维融画入诗的力作。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体现了浓郁的诗情和画意的互相渗透和生发。那些描写自然山水的幽美和隐居生活情趣的诗歌,更是“诗中有画”说的实证。在王维的笔下,自然景物和人情都是那么明秀动人: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题为《山居秋暝》的诗,把山村秋天的黄昏,描写得这样空明澄净、清新纯美:一阵秋雨过后,空气格外清爽,月光透过松枝,点点洒落地上,山泉叮咚作响,水底沙石历历可见。竹林里传来笑语声,原来是浣纱的姑娘要回家了;水上莲叶晃动,应该是打鱼的人们晚归了。这样的人情物态深深感动了作者,他由衷地表示愿意留在这个物美情美的山村。这一首诗,首联总体描画背景,构建了一个清新宁静、让人心爽神旷的环境。颔联写山村之静谧宜人,颈联写晚归之喧闹喜人。其间动静结合,以动写静,色彩搭配合理,创造了一幅清新而宁静、生机盎然又祥和优美的山居秋暝图。王维在许多诗里都十分注意设色的技巧,如《送邢桂州》中“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上句写日落时江湖上反射出一片白光,下句写潮水涌来时,碧波滚滚,天地似乎要被它染成青色;《积雨辋川庄作》中“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漠漠水田和阴阴夏木,前者色调光亮,后者色调沉着,白鹭和黄鹂,色彩对比鲜明;《辋川别业》中“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而《白石滩》“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敷彩设色更是鲜丽。
王维是一位优秀的音乐家,对音响的感受特别敏锐。所以他的山水诗善于将音响带入画面,使声、色、情融于一体。如《秋夜独坐》中“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青溪》中“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山居秋暝》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等。
王维深受禅宗的影响,他的一些山水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他的“禅理”是什么呢?就是在凝神观物的过程中,制服心中的烦恼,达到任运无心的自由境界。所以他的山水诗,喜欢追求寂静空灵的境界,这在他著名的《辋川集二十首》中表现得特别突出,如《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二十个字,给人以“清幽绝俗”的感受。月夜竹林之景,一片空明澄净,而弹琴长啸者,又复安闲自在。人的神态、心态和外界的物态融合为一,相合无间。诗中的这个“人”,无疑是万虑皆空、俯仰自由的诗人的自我写照。再如《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诗首两句写辛夷花之美,它长在枝条的末端上,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争先开放出红色的花朵。它生长在没有人迹的山涧中,它的开放既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它的凋零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悲悯。这是一种闲静空寂而绝不激动的境界,是一种没有寂寞、不觉孤独的心境。难怪明人胡应麟在《诗薮》中说,读此诗后:“身世两忘,万念俱寂。”王维的这一类诗,虽然常常流露出空寂之感,却并非参禅之作,而是将禅理寓于山水的描写之中,令人咀嚼玩味。我们在欣赏这一类诗时,固然要识别其中消极的成分,也不能因噎废食,忽视了诗人创造的艺术美和提供的艺术经验。
总之,因为王维有效地将色彩、线条、构图等绘画艺术的表现形式以及音乐家对声音的表现技巧、诗人的情思和禅意全面地运用于诗中,所以他的山水田园诗具有卓然独立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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