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陈留(作家、学者)
天气太热,所以今天不谈热点。今天谈一个典故:掩耳盗铃。
范氏之亡也,百姓有得钟者,欲负而走,则钟大不可负。以椎毁之,钟况然有声。恐人闻之而夺己也,遽掩其耳。
这一段话,即是“掩耳盗铃”这个故事的出处。古汉语有一个非常好的优点,就是能以及少的词句来表达无穷的意思,这恐怕是世界上其他任何一门语言都望尘莫及的。上述这段话,只有区区四十二个汉字,却将一个故事所有要素交代的清清楚楚——社会背景:“范氏之亡也”;人物:“百姓”;事件:“负(钟)而走”;过程:“以椎毁之,钟况然有声。”结果是:“遽掩其耳。”仔细看一下,这其实就是一个微型小说,而且是一个荒诞主义的微型小说。
你可以想象,有一个人,为了得到一口钟,又害怕砸碎它的时候声音太大以致别人听见,于是就将自己的耳朵堵起来,他想的是,自己的耳朵应该像一个控制系统的总闸,把自己的关起来了,自然别人也就听不见了。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倘若有人将此搬上舞台,一定将观众逗的阴森森地发笑。所以,这个故事告诫我们,不要自欺欺人。
但事情并不只止于此,如果细细品味,就会有新的收获:“范氏之亡也,百姓有得钟者。”为什么要特别突出这件荒诞之事发生的社会背景呢?再说的直白一些,为什么在“范氏之亡”的时候偏偏就发生了掩耳盗铃的事情呢?
先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来看吴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里所说的:
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又说虽然这样,所幸自己不曾被三种畜生屠荼,才有目睹怪现状一说。
吴趼人笔下的怪现状,和 “掩耳盗铃”的典故果真有得一比,皆是一些荒诞的事情。这种神似,也都是因为“亡国”的原因:“掩耳盗铃”时,范氏既亡,“目睹怪现状”时,清国将亡。
只有在国家即将完蛋之际,才会有这样荒诞的事情出现,或者可以说,荒诞的事情层出不群,皆是亡国的先兆。《吕氏春秋》的主持人吕不韦所处的时代,正是“亡国七十二”大兼并、大离乱的年代,其中所记载的故事,不仅仅只有“掩耳盗铃”一则听起来荒唐可笑,刻舟求剑、引婴投江、循表夜涉皆是听起来荒诞到阴森可怖的事情。
再回到“掩耳盗铃”中来,这个故事果然有不简单的地方,不单单是让人觉得荒诞:
恶人闻之可也,恶己自闻之,悖矣。为人主而恶闻其过,非犹此也?恶人闻其过尚犹可。
到了这里,掩耳盗铃这个故事才算露出了它的本来意图——在于规劝君主,并且说,即使不愿意别人说自己的过失,至少也不要让别人听见自己的过失。隐含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这是对君主来说最低的要求了,做不到这一点,差不多就会步范氏的后尘。
究竟什么是“恶人闻其过尚犹可”呢,接下来又讲了一个故事:
魏文侯燕饮,皆令诸大夫论己。或言君之智也。至於任座,任座曰:“君不肖君也。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是以知君之不肖也。”文侯不说,知於颜色。任座趋而出。次及翟黄,翟黄曰:“君贤君也。臣闻其主贤者,其臣之言直。今者任座之言直,是以知君之贤也。”文侯喜曰:“可反欤?”翟黄对曰:“奚为不可?臣闻忠臣毕其忠,而不敢远其死。座殆尚在於门。”翟黄往视之,任座在於门,以君令召之。任座入,文侯下阶而迎之,终座以为上客。
这段文字中,任座的直谏像一支利箭,狠狠地地刺痛了魏文侯。任座很明白,他说了什么,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于是自己就走出去了,多少有些豁出去的味道。这时候翟黄上阵了,他其实和任座持有一样的观点,但他很会说话,“君贤君也。臣闻其主贤者,其臣之言直。今者任座之言直,是以知君之贤也。”反话正说,这样果然很讨魏文侯的开心。但这并不是迫使魏文侯对任座“下阶而迎”的最终原因。固然在翟黄这里,文侯已经听不到对自己不利的话了,但任座毕竟说他“不肖”,不仅说了,还可能让国人都知道他的“不肖”,其实,正是基于这一点考虑,魏文侯才给了任座一个体面的台阶。
魏文侯并不是什么贤明的君主,其一是两个近臣都认为他不贤,只不过话有三说而已,其二是他自己也听不懂臣下究竟是在夸他还是损他。一个连话都听不懂的君主,还能谈什么贤明!但是,前文说了,只要“恶人闻其过”便可以了,这样看来,魏文侯还不算很昏庸。
现在我们要明白,掩耳盗铃的本意并不是要以此嘲讽自欺欺人之人的,而是要规劝百姓或者人主统统不要自欺欺人,也告诉我们,当一些自欺欺人的荒诞之事屡屡发生的时候,周遭的情况就可能十分危险了。
编辑:薛南
美编:吴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