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WeWrite发布的第359篇用户投稿By 中读用户@红了樱桃
今日得空，在电影主题餐厅看了半天周作人。满意这一刻。扎啤不错，培根加土豆放盐就很好吃。乘夜色归来。遇见天桥，一时兴起提着长裙跑上长长的斜坡。站在天桥上，看山下车流灯火。天上的月华淡淡。下了天桥，有三两行人深夜归来，我的长裙在地上走出延绵不断的涟漪。从前在福建，夏天夜里走在路上，头顶总有玉兰花落下，因为太香沉，砸了一头一脸。玉兰花不是北京的白玉兰，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总把二者混为一谈。在书上诗里看见提起玉兰花开，觉得自己懂了。到了北方才知道此玉兰非彼玉兰，芥子不是须弥山。
第一次在北京看见玉兰花。我有些受惊吓。花瓣这般大，足有一本唐诗三百首厚。若在小时候，难免要拿它去做过家家的器具。下意识想起《庄子·逍遥游》说：“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想必用玉兰花片是绝无问题的。一瓣玉兰花，炒一炒，也足够我下酒了，花瓣肥厚，似乎也可红烧。北方也是有道菜叫玉兰片。站在花下，第一次想起的不是诗，而是诸般杂乱。然而北京春天，玉兰花十分美丽，初春薄寒，凌风自放，艳色宛如号角，一见精神振奋。许是北方严冬太酽厚，故此玉兰花生得硕大饱满。诗经里：硕人其颀，衣锦褧衣。讲述得便是这般高大修长又饱满的美。玉兰花立在高处，安静美好，真当得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记得有次去北大，寒冬初褪，到处是融化了一半的白雪。露着褐色土地。风刮得脸疼，路上的人都缩在衣服里，我穿着厚如被褥的长羽绒，带好针织帽，手揣在大口袋里。
我去报考博士，因为放假，天太冷，人也稀少。填完一群表，咬坏半个笔头，在镜园闲走，在草坪上遇见了几树玉兰花。远望去是一根光杆，走近了才发现，光杆上挂了几个小花苞，小小的，鼓胀，淡绿色包衣里努力挣出朦胧的紫色。花苞并不大，不知为何看了很激动。我仰头再树下看了半天，突然发现旁边也有个人他穿军绿色外套，头发花白，面容平静，见我回望他，问：玉兰花好看吗？我说：好看。我们彼此满意点头，又一起仰头看花苞，才十二月底的天气，周围零零总总建筑、湖岸，山和房子里，花苞好像一个惊醒。因为这一幕北大镜园在我心里是美的。
前年我住在北师大北门附近，是一个木质的阁楼，周围墙壁尽是书架，光从窗口漏进来，我躺在榻榻米上，看一本日本历史传记。有时用笔记本写作，闲暇去厨房做饭，阳台上有大跑步机，似乎穴居起来。过了几天，总觉得吹进来的风空气里有点甜味儿。决心出洞去看看。北师大周围其实挺有意思，有一家面馆，长长的木桌，上面堆满了书，可以边吃饭边看书。我心里直怀疑这个店主是不是和我一样从小读书狂，每次吃饭时看书被父母呵斥，心里埋藏的愿望长大后有了这么一家书店。总之一派淑女走路超模范各种姿势一到这里立马打回中学生，美美摊一大本书，美美地吃面，这么吃面太香了。面馆的隔壁是一家书店式咖啡馆，咖啡馆式书店，吃完面，我去那里坐着看书，有时看法国小说，看着看着，有一种异样感，抬头一看，呀撞见了盛开的玉兰花，一大枝一大枝，竟然开到落地玻璃窗前。隔着厚厚窗子，它还是惊醒了我。每次玉兰花，我都有吃惊感，大约气息太浓郁，春色逼人来。我终于找到了甜味儿。
有三枝玉兰花，开得满满，压沉了枝子，垂到窗前，紫色和白色辉映，灿若星河。在风里微微摆动。隔了玻璃窗看去，有些呆了。那个下午，我就不怎么看书，坐着，看风吹窗外的玉兰花，风吹起花瓣时，在脑海里都会有清脆悦耳声音。玉兰花有许多别名，甚有雅趣，有名木兰、玉堂春，还有一名是辛夷花。从小吟咏不尽的那首：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便是辛夷花。
王维既然写辛夷坞，想必他归隐的辋川别墅里，也尽种植辛夷花了。春日之时，花开欲燃，他坐于花下，花色与心俱明，花落与心俱灭。辛夷花的浓烈生命让王维体验了怒放和寂灭，唯有怒放才是完整的生命。我想别的花，再唤不起这般空灵深透的体验。
同样是玉兰花，在白居易笔下却另一副模样： 腻如玉指涂朱粉，光似金刀剪紫霞。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写的是脂光粉气，春梦撩人的女郎花。这也是玉兰花吧，那些种的摇曳枝头，春意盎然，逢人就笑的。大雅，大俗，玉兰花还有多少面孔呢？李商隐的这幅也是好的： 弄粉知伤重，调红或有馀波痕空映袜，烟态不胜裾。写得袅娜楚楚，不胜风流，别的不说，在我看来烟态二字便道尽镜园那抹淡紫的惊心。古人说美，以淡为佳者多，如空痕，如疏影，如暗香。辛夷花里姿态饱满，也隐藏着一抹风流袅娜，难怪令人观之不尽。
我平生所见最多的玉兰花，竟还是在住处附近。说来凄惶，我在北京，多年漂泊不定，对北京的熟悉是靠搬家完成的。2014年住在甜水园一个老小区，房子是八十年代的，楼梯阴暗，角落里堆满遗弃的杂物。可喜的是小区里遍植花木，桃树.、丁香、玉兰、迎春、蔷薇、绣球。春天一到，刚做完一本西方学术书，满脑子头昏眼花，下楼一看，眼睛更花了。少了树木遮挡，春日的阳光原本明亮，我抬头刹那，竟似乎有很多小太阳闪耀，定睛一看，眼前一棵大树，上面开了不是几百朵，是几千朵皎洁的花。树很高，站在楼前，足高过三层楼。我突然无语。并不记得冬天搬来时，发现过这里有一棵树，还这么高大。大概是树干灰色，冬天天也灰色，映在建筑墙上，我忽略了形迹。一夜间，也美长叶，全开了花，花如此皎洁，花瓣简直像金属雕刻出来一样，阳光落在上面，折射着光芒。风一吹，满树流动的云朵。这收获太巨大，我有些突如其来，又转身发现相对的花圃里，开满的是紫红色的玉兰。也一般高大，满树绯红和淡紫，一树白云，一树晚霞，囊括了清晨和傍晚。站在树下，那种心情，宛如一夜暴富，几有惶惶之感。陆龟蒙的诗里写：堪将乱蕊添云肆，若得千株便雪宫。云肆和雪宫落在我的眼前。我写作和做书开始安心不了，过了几个小时就下楼一巡。说起来是我见过最多的玉兰花了。朝阳公园里的玉兰花也不少。
有年去九寨沟，正是秋天，听当地人说有个药王谷，据说满谷辛夷花，足有十万株，春天满谷花海，光听这件事，教我痴想了一路，只是行程匆忙，又是秋天，没有前往。买了一包辛夷花回来，晒干的黄色花苞，十分不美，用来医治我的鼻窦炎，一凑近，有股浓郁药味。玉兰花，不，辛夷花到底有多少面孔，我很好奇。每年春天，我都会有一刻失神，想下一个叫药王谷的地方，开着十万株辛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