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苏东坡和长子苏迈从东京汴梁出发,启程前往他的贬谪之地黄州,父子二人从陆路出发,二月一日到达,暂时寓居于黄州城外的定惠院。妻子王闰之与两个小儿子以及王朝云,与弟弟子由一同从水路出发。子由带着自己的家眷和哥哥的妻儿从汴梁出发南下到达九江,他先将家眷留置在此,自己护送着哥哥的妻儿沿长江溯游而上,于五月二十九日到达黄州,与苏轼会合。就这样,苏轼便开启了自己在黄州五年的贬谪生涯,文学史上也从此诞生了一个旷达的、可爱的、自由自在的农夫。
我们要认识苏东坡之所以成为苏东坡,一个达观真率的诗人,便要了解他在黄州的生活,更要了解他与历史上其他那些遭遇贬谪的文人官员的不同之处。联想起唐代的贬谪文人,首先想到了韩愈的潮州之贬,他在那首著名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写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可以看出他还是有不满的,心中有冤屈,笔下有愤懑。又想到了柳宗元的永州之贬,他因王叔文改革失败而贬谪永州十年之久,他忧愤、苦闷,在那首《闻黄鹂》中他写道“倦闻子规朝暮声,不意忽有黄鹂鸣。一声梦断楚江曲,满眼故园春意生”,他看着这凄凉的潇湘之地,思念故园的心沉痛而无可奈何,他就是晚唐诗人郑谷《鹧鸪》诗中“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里的游子,一声梦断,满眼故园,于是我们知道,在贬谪中,柳宗元也是苦闷的。还有清朝初年那些流放宁古塔的文人,他们建设边疆、用诗文表达了苦寒之地的慷慨悲凉,也诞生了“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这样一个“惊世友情”的典故,于是我们知道,流放宁古塔的文人们也是苦闷的。
这些遭受贬谪的慷慨悲歌之士,他们在诗文中表达着贬谪生涯的艰辛与内心对人生不得志的郁闷,这或许才是一个人遭遇贬谪后的真正况味,它是苦的,是凄凉的。而我们再回过头来读一读苏东坡在黄州惠州儋州的诗句,便会发现,诗词中慷慨之音不减,却并无凄凉况味,旷达之情反倒浓厚了许多,于是我们便有了这样的结论:这些遭受贬谪的文人士大夫们都可谓是“国士”,而苏东坡在“国士”之外,更加有一点真率和可爱了。我们来读一首他初到黄州时的诗句。
初到黄州
宋代 苏轼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如诗题所言,这是东坡初到黄州写就的,真实地表现了他刚到贬谪之地的思想情感。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为口忙”一语双关,一是说自己因言获罪,因为自己写的诗文而被别人抓住把柄,人生也为此折腾到进了监狱,自己想来都觉得可笑。另一层意思则是指养家糊口,说自己忙活了大半辈子都是为了生计,老了老了反而落到这么荒唐的一副境地,自己都觉得可笑。如果我们再烟火气一点,把这个“为口忙”就单纯理解为一个吃货为了美食而忙活,首联两句便会完美契合颔联两句,也就使我们理解了他为何能看到江水便想到鲜美的鱼,看到连山的竹子便想到香嫩的春笋,而这也符合苏东坡的人设,他不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吃货吗?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看到这绕郭的一江碧水,便能想到这里鱼蟹的肥美,看到山岗上一片片的竹子,也好似突然闻见了笋香。从诗题中我们有理由联想到,这两句有可能是苏轼第一眼看到黄州城的样子,长江绕郭,好竹连山,像是在抒发好心情一般,这哪里像个贬谪之人,分明像到此旅行,从中我们也能强烈地读出诗人内心的旷达情怀,他对自己的贬谪生活还是有憧憬的,他不会被凄凉或悲观的心境占据内心。或者我们说这是苏轼作为诗人所特有的感知力,黄州生活本身一定是艰苦的、穷困的,而贬谪这件事从他心底里儒家积极用世的思想层面来讲也一定是苦闷的,但他是诗人啊,他给自己定下了诗人的人设,便觉得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了,作为一个诗人,他应当坦然接受这一切。于是“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身为逐客,处在编制之外又有何妨,我是诗人呀,照例是要做一做水部员外郎这样的闲职嘛。“员外置”,朝廷定额编制之外的虚职,贬谪之人多授予这样的职位。“水曹郎”,水部郎官,同为虚职,历史上许多不受重用的文人也都做过这样的闲官。诗中“不妨”“照例”两个词语的运用即说明了苏轼的心境,他早已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这也是他与历史上其他贬谪文人的不同之处。
我们知道,苏轼认为自己这一生值得铭记的就是黄州惠州儋州这三处贬谪之地的生活,其余官场生涯都不足道,而不论被贬谪到哪里,他都能很快的成为当地人,他有这样的心性。初到黄州,他便把自己本真的一面表露出来,而自古以来“中国文人打心里眼就赞美头戴斗笠、身着蓑衣、手执耕犁,挺立在田野间的农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诗,击牛角而吟咏”,于是我们便理解了他初到黄州时的心境,他已经准备好了,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农夫。这首诗就是他当时心境的绝妙表达。
由于诗人绝妙的艺术想象力和高超的作诗技法,颔联这两句也成为了传诵千古的佳句。“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他只是看到一江碧水,心中便有了江鱼的鲜美,他只看到一片片山竹,仿佛眼前就有了一盘香嫩的春笋。这样的诗句在苏轼诗文中还有很多,比如《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南园》中“春畦雨过罗纨腻,夏垅风来饼饵香”,金贵如油的春雨润泽了一片片田畦,湿润的空气里仿佛也有了丝绸般细腻的质地;田野上吹来夏天的风,心中也仿佛闻见了麦子作的饼饵香。还有《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中有“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每次与四川来的文长老闲谈终日,听着那熟悉的乡音,便觉得身处于苍翠的峨眉山中。这些奇妙高明的联想超越了时空的界限,使我们领略到诗词艺术的魅力,我们读诗的过程,是一个审美的过程,也是一个发挥美的联想的过程,所以这样的诗句我们便要牢记,这样的艺术想象力也值得我们学习。
最后两句“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压酒囊,苏轼自注“检校官例折支,多得退酒袋。”宋代官员俸禄有一部分是用实物折抵的,称为折支,苏轼此时俸禄折支所得之实物便是酒袋。这两句说他自己现在是一个闲散官,对时事已无丝毫补益,却还拿着官家的俸禄,实在受之有愧。或许东坡心底里致君尧舜、积极用世的儒家思想还是占据主流,贬谪生活再闲适,终究不是他的人生追求吧。
每次读到苏轼贬谪黄州时作的这些诗句,我脑海中都会浮现一个画面:东坡正在黄州城东的田地里耕作,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来看望他(东坡在黄州这五年有许多朋友从全国各地来看他),大老远就看到了田地中苏轼的身影,于是喊过去,“子瞻,子瞻啊”,苏轼直起腰转过头来一看,老朋友来啦,于是二人便在田地间铺一张草席,饮酒谈天,作诗论道,这天地间也不时传来俩人爽朗的笑声。这或许就是东坡在黄州生活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