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由”是子路的名字。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又字季路,小孔子九岁,孔子的弟子。子路是第一批跟随孔子的弟子,长期陪伴孔子左右,是孔子生活上较依重的人。子路好勇,性格爽直率真,虽粗鲁但极可爱。子路对孔子也是忠心不二,容不得别人说孔子的坏话,但自己却经常顶撞孔子。在“学”方面,子路属于资质较差的学生,老是学不会,甚至怕学习。孔子也是经常教训子路,常拿子路说事。在《论语》中,子路的名字出现的较晚,但事迹却较多。《论语》用子路的目的,多是把子路作为“未知者”的代表,以子路的“未知”引发有关问题。以此而言,子路是为后学者充当“反面教材”的。后学者不应以此轻看了子路,反要充满敬重之心,因为从子路身上才能看见“学”的一些误区,子路也是为学而献身啊。
“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本章重点是论述“知”的问题,这个“知”亦与“道”一样深奥难懂。本章前后句中,“知之”与“知”前后对应,让人不知道是在说“知之”还是在说“知”,这是需要先搞清楚的问题,还得从“知”的本来面目上去理解。“知”的儒“学”意义在第一篇首尾两章中都有体现,“知”是“学”的目的和意义。作为“学”的一种境界,“知”是得道之后呈现的功能,就是对事物的真实洞见。这种真实洞见既是一种境界,又是一种功能。作为境界,“知”代表“道体”,“道体”为“无”,即“真空”,“真空”非空,还有个“知”的功能,“真空”即“知”,“知”即“真空”。“知”的功能在“真空”中就无法自我体现,只有借助“物”来体现。在物出现时,“知物”才能显现出“知”的功能,故而以“知之”显露“知”的功能,这就是本章“知之”的涵义。但若强调“知之”,则易使人把重点放在“之”所代表的“物”上,则失去了对“知”作为道体的理解,故还得专提“知”,以“知”显露“知之”的主体,这就是本章“知”的涵义。总之,“知之”与“知”虽有区别,但都指代同一个概念“真知”,二者同时出现于本章,起到了强化理解“真知”的效果,《论语》编者可谓用心良苦。以此而论,则本章内容可理解为:“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之为不知之,是知之也”,或者理解为:“由,诲女知乎。知为知,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再来分析第一句话。“由,诲女知之乎”。“诲”是教导的意思。“女”通“汝”。“知之”即“知”。“乎”是疑问语气词,此处有反问的意味。本句话的意思是:“仲由,我不是曾经教导过你怎样理解‘知’吗”。
本章虽然涉及子路,但并没让子路站出来,而是躲在了幕后,让孔子在前台凭空教训了一顿。孔子为什么教训子路呢?肯定是子路有了问题,要不就是在孔子面前表现不好,要不就是来向孔子请教。不过以子路的习性与水平,即使请教也不可能直接问“知”。在《论语》中,子路问政、问士、问成人、问事君、问君子,甚至问事鬼神,这些都可以说是形而下的事,作为形而上的“仁义道德”却从没问过,由此可推知,在这里也不可能问“知”。但无论什么原因,子路的问题必然与“知”的理解有关系,并且可能是孔子曾教导过的问题,故孔子以反问语气教训子路问题不当。子路会怎么问?举个小学生的例子。老师已经讲过某个数学公式,以此公式可解某一类问题。而这个小学生好笨,硬是学不会解题套公式,解不出题,也不好意思问老师反复讲过的公式,只是就事论事问老师:“这个题怎么解呢?”老师一定很生气,先不回答怎么解题,可能会说:“我不是教导过你怎样用公式解题吗?”这就是教训这个小学生为什么不记住解题套公式的方法。孔子在这里就是这个意思。
让人这么费劲地去猜子路的问题,为什么不让子路出来直接问呢?这又是编者的用意。如果让子路出场,则子路的问题就易成为学者的关注点,或者把“知”与子路个人联系起来,这恰是编者所要规避的内容。本章的主题就是论述“知”,所要揭示的是“知”的普遍意义,针对的是所有事物,故不涉及具体事物,所以隐去子路的问题。那又为什么不彻底去掉子路,还要涉及子路的名字呢?因为若没人问问题,则孔子的“诲女知之乎”这句话便无从表现,而这句话又隐含了本章的主题,就是“怎么知道‘知’”,没有这句话,后面的话就无所依附,则失去了所要表达的意义。
“诲女”,教导别人,本身就含有“教导你怎么知道或理解某某事”的意思,“知之”即所教导的事。首句话就是表达“怎么知道‘知’”或“怎儿理解‘知’”之义。怎么理解作为普遍意义的“知”,就不能具体到哪个事例上,而要有一个解决所有问题的“公式”,或者称之为“原则” 、“方法”。孔子接下来的话,就是可能已经教导过子路多次的“公式”。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此处“知之”即“知”,“知”即“知之”。“是知也”,与首句“诲女知之”相呼应,“诲女知之”亦即“教导你怎样理解‘知’”,则“是知也”意思是“这就是理解‘知’的方法”。
这句话咋一听很浅显,但又让人抓不住头绪,等于在说“A是A,非A是非A,这就是理解A的方法”,实在不好理解诶。但如果换一个说法,比如告诉一个人,“知道牛就是知道牛,不知道牛就是不知道牛,这就是知道‘知’的方法”,是不是好理解点?再把牛换成任意事物,就等于说“知道物为知道物,不知道物为不知道物,这就是理解‘知’的方法”。再把物换成指代一切的“之”,是不是就成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之为不知之,这就是理解‘知’的方法”。再把“之”也去掉,那就成了“知为知,不知为不知,这是理解‘知’的方法”。当把具体的事物层层去掉后,最后只剩下了“知”和“不知”。当有“知”时,是人在知,当有“不知”时,亦是人在知,是在知“不知”。当一个人说自己不知道时,其实是在说知道自己不知道。“知”与“不知”后面都隐藏着一个“知”,这个“知”,就是所有人都在苦苦寻找的“根本”,就是所有“学”者所要寻找的“道”,就是修道者所要寻找的“仁”,就是子路所要解决问题的“法”,就是孔子所要教导的“知”。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是理解这个“知”的公式。
“知之为知之”,对一般人来说,并不容易做到。当一个人说“知道”时,要看他是怎样知道的。看到一头牛,说“我知道这是一头牛”,这表示“真知道”。看到一幅“牛”的画,说“我知道这是一头牛”,这个知道就是“假知道”,这就相当于指着水中的月亮说是天上的月亮。“假知道”并非“不知道”,而是只知表,不知本,误把表当成本。虽然只是知表,但能借此与人沟通问题,解决问题,当然有对的时候,也有错的时候。若是看到一个牛棚,就说“我知道里面是一头牛”,这个知道就是“不知道”。因为牛棚里面可能有牛,也可能没有牛,说“知道有牛”是靠头脑推理出来的,因为头脑推理的并不周密,所以得到的结论并不一定准确,如果棚内没有牛,这知道就是“不知道”,如果棚内有牛,这个知道仍然是“不知道”。因为推理的过程就是隔墙猜物的过程,无论推理的多正确,仍然是隔着一堵墙,这就不是“直接看见事物本身”的知道,甚至连知表也称不上,只能是“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也有正确的时候,甚至非常正确,与亲眼所见的结果一样,这就是推理的作用,也就是头脑“思”的作用,亦是“学文”的作用。说“懂周易,知天下”,就是善于利用《周易》知识预测一切,虽然很准确,但也是推理出来的,这个“知天下”之知,就是“不知”。总之,无论推理结果再正确,都与本章所要论述的“知”无关。
“不知为不知”,对一般人来说,也同样不容易做到。当一个人说“不知”时,也要看他是怎么描述的。看到一个牛棚,说“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牛”,这是“真不知道”,即使有人告诉说里面有牛,也仍然是“不知道”,因为别人的经验与自己头脑的推理一样,都是一堵墙,只要墙在,就不能目睹,凡不能目睹的,就是“真不知道”;当看到一幅“牛”的画,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牛”,这是“假不知道”。一幅“牛”的画,虽然没有牛的本质,已经有了牛的形象,足以用来与人交流,说不知道,就是否定牛的形象作用。但一幅画毕竟不是真牛,故“假不知道”亦非“真知道”。“假知道”与“假不知道”还不一样,“假知道”是把表当作本,因知表而说知本,实不知本;“假不知道”是把本当作表,因不知本而说不知表,而实知表。当看到一头牛时,还说“我不知道这是牛”,这就是“不知道自己知道”。这个地方要排除因各种原因故意说假话的情况,也就是说,对于看到牛的这个人来说,他认为自己是在说真话。当一个人亲眼目睹牛而说不知道是牛时,他是在否定自己的“目睹”。对人来说,他的重点不在“目睹”上,而在目睹的“事物”上,甚至不在目睹的事物上,而在目睹事物的名称上,所以他的意思是说“不知道这叫什么事物”,而真正的情况应当是“不知道目睹到的存在”。“牛”只是事物的名字,不能因不知名而无视事物,事物只是一个存在,不能因不知事物而无视存在。“目睹”即“知”,当一个人亲眼目睹一个事物,他就是在“知道”这个事物,目睹到一个存在,就是“知道”这个存在。对人而言,他不知道自己正在“知道”,所以说这个人其实是“不知道自己知道”。
很多修行人达到了一定境界后,出现一些新情况,因为这种境界对其来说是一种全新的“存在”,这个时候,作为学生,面对新的情况,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达到了某种境界,就象一个从没去过北京的人要去北京一样,一旦到了北京,若没有人告诉他,他本人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所到的就是北京。此时,就需要通过“老师”来“印证”其境界,即得道之师以己之“知”对学生之“知”进行检验。而在未“印证”之前,对修行者来说,就可能是“不知道自己知道”。
真正“知之”与真正“不知”的区别,就是看是否直接感觉到事物。能够直接感觉到的,就是“知之”,不能够感觉到的,就是“不知”。“感觉”,是对事物之“知”存在的证据,感觉到事物,一定存在“知”,“感觉”即“知”。
“感”,本源于“咸”字,“咸”的甲骨文字形为“咸”,左为人口,右为戌,会为战呐喊之义,引申为响应。“咸”还是《周易》六十四卦的泽山咸卦“”,即山上开口释放内部力量,又指少男少女相互吸引而爆发激情,均是“咸”字的本义。“咸”加“心”组成“感”字,指人心中产生的响应。响应必有外物,对心外之物的响应称为“感知”。“觉”,上为“学”省子,下为“见”,会因学而有见之义。引申为身体感官对外界的反应,如视觉、听觉、触觉、味觉等,合称为“觉知”。“感觉”即“感知”和“觉知”的综合作用。对身外之物,需要“觉知”,对心外之物,则需要“感知”。对物之“知”,亦即“觉知”加“感知”。
人之“知”有一个过程,即先“觉知”,再“感知”。“觉知”的对象是“事物”,“感知”的对象是“觉知”。与“感觉”同级的,还有一个“思知”,“思知”属于“非知”。要知道什么是“知”,要知道怎么去“知”,就要先从“觉知”入手,套用“知”的公式:“觉知之为觉知之,不觉知之为不觉知之”,把指代物的“之”字去掉,就只剩下“觉知”与“不觉知”。“觉知”时,人能觉知到在“觉知”,“不觉知”时,人亦能觉知到“不觉知”,因此,无论觉知不觉知,都有个“觉知”在,此“觉知”即人体感官的功能,亦即“觉知”之体。具体到修行的实践中,就是要先屏蔽掉通过头脑“思”得到的“非知”,把注意力放在感官“觉知”到的具体事物上,再从觉知到的事物的名称上转移到事物的存在上,对觉知到的事物不作区别,再把注意力从事物的存在上转移回能觉知的“觉知”功能本身。这样,就只剩下“视、听、触、味”等感官“觉知”。
接下来,再从“感知”入手,套用“知”的公式:“感知之为感知之,不感知之为不感知之”,去掉指代“觉知”的“之”字,就只剩下“感知”与“不感知”。对感知和不感知,都有个“感知”存在,此“感知”即人心的功能,亦即“感知”之体。具体到修行的实践中,就是先把注意力从“觉知”心外之物的存在上转移到“觉知”的功能上,再把注意力从“觉知”上移回到能感知的“感知”功能本身。这样,就只剩下了心的“感知”。
“感知”即“心知”,心亦为物,对“心知”本身亦有个“知”,此“知”才是普遍遍意义上的“知”。接下来,再从此“知”入手,套用“知”的公式:“知之为知之,不知之为不知之”,去掉指代“感知”的“之”字,只剩下“知”与“不知”。对知和不知,亦都有个“知”存在,此“知”即“道”的功能,亦即“真知”之体,亦即“道”。具体到修行实践中,就是先把注意力从“觉知”功能上转移到“感知”功能上,再从“感知”功能上转移回能知之“知”功能本身。这样,就只剩下了“知”。
所谓“注意力”,就是最后的这个根本之“知”。人的根本之“知”并非深藏不露,而是始终在起作用,如同一条力量之线,贯穿着人的感知、觉知、思知。人的觉知、思知的结果要交给感知,而感知的结果要交给根本之“知”,才算完成了“知”的全过程。对于“知”来说,“思知”、“觉知”、“感知”都是对所知进行解释、包装的过程。对于觉知,思知是“非知”,对于感知,觉知亦是“非知”,对于根本之“知”,感知亦是“非知”。因为人的感官、人心受各种因素的影响,所“知”并非真实。比如看到一头牛,思知根据知识解释为“牛”,觉知根据感官特性解释为“物”,感觉根据心性解释为“存在”,只有根本之“知”无需根据任何解释工具,直接“知”为“不存在、亦非不存在”。虽然根本之“知”了知一切,但并不妨碍感知、觉知、思知的存在作用。故得道之人了知一切,“看”透了一切,但并不会显得与人不同,活在世间仍然要用感知、觉知甚至思知与一般人交流,只是不会再犯一般人的“错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