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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作为距离地球最近的天体,月亮与地球如影随形,关系密切。当夜深人静之时,一轮皎洁的圆月悄然升起,洒下清辉,映照着地球上的山川河流、千门万户。而在中国,月亮与生活在其间的人们关系似乎尤其亲密,它是朋友,是亲人,是恋人,甚至是另一个自己……事实上,正如潘知常在《众妙之门——中国美感心态的深层结构》中所言:“中国人那根极轻妙、极高雅而又极为敏感的心弦,每每被温润晶莹、流光迷离的月色轻轻拨响。一切的烦恼郁闷,一切的欢欣愉快,一切的人世忧患,一切的生死离别,仿佛往往是被月光无端地招惹出来的,而人们种种飘渺幽约的心境,不但能够假月相证,而且能够在温婉宜人的月世界中有响斯应。”可以说,一轮皓月,见证了中国人最纯洁明澈的诗思。
太白与月在中国古代的诗人中间,李白对月亮尤其倾心。据统计,在李白的诗歌中,提到月亮的诗句不下三百处。李白曾写下很多首流传后世的关于月亮的光辉诗篇,《古朗月行》《静夜思》《关山月》就是其中的代表作。甚至关于李白之死,民间都流传着一个美丽的“李白醉月”的故事。传说,李白晚年流落在当涂,有一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乘着酒意泛舟长江。此时,一轮皓月当空,满江水色如银,酒醉的诗人为眼前美景所陶醉,伸手去碰触水中的月影,却飘飘然落入水中,与明月、清辉融为一体。
太白笔下的月,姿态万千,具有十分丰富的审美内涵和象征意义,透露出强烈的生命感受和情感体验。如《古朗月行》:
太白笔下的月,姿态万千,具有十分丰富的审美内涵和象征意义,透露出强烈的生命感受和情感体验。如《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整首诗以儿童稚嫩的口吻写就,似脱口而出,毫无羁绊。诗人以“白玉盘”“瑶台镜”作喻,生动地表现出月亮的形状和月光的皎洁,非常新颖而有趣。“呼”与“疑”两个动词,则准确传达出儿童天真烂漫之情态,惟妙惟肖。“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四句将眼前一轮明月与古代神话传说联系在一起,既写出了月亮初生时逐渐明朗和宛若仙境般的景致,又发问新奇,准确切合了儿童的身份。
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太白迎来了意气风发的青年,而一首《峨眉山月歌》则将初次出蜀时太白对家乡的思念写得格外情致深婉: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此诗四句中用个五地名,却如珠走玉盘,马注峻坂,水流云行,一片清奇。此诗之妙,全在文字之外,其所抒发者,乃是太白对峨眉山月的一片深情。而其之所以对峨眉山月一往情深,不能自止,正因这是家乡的一片月色。看到峨眉山月,就是看到家乡;看不到峨眉山月,就是看不到家乡。此诗感动千古读者,正是这一片浓厚的思乡之情,山月特寄托之物而已。太白另有《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可与此诗参读。
月亮是昭然于天际凝然不动的乡愁,而一首《静夜思》,更是太白望月思乡的绝唱,成为亿万中国人的思乡曲: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系辞》曰:“易简,则天下之理得矣。”仿之亦可言:“诗简,则人间之情得矣。”然诗简而尽得人间之情者,唯风谣绝唱有之,文人由简而入繁,每欲返简而难能。太白却每能由繁返简,得诗情之真,所以每每以极简易之文字,成其千古绝唱,真乃诗道第一乘之悟也。
睹床前明月之光,则疑是地上之霜。王琦注引梁简文帝诗:“夜月似秋霜。”见月色而疑是秋霜,是常人都会有的生活经验。但李白这里是说深夜不寐,于不经意间见到月色落在床前,疑是秋霜。此为无心之幻觉,然而因疑是霜色,想起时节又已深秋,不觉发生深深的思乡之念,于是特地举头长望明月,并因望月而思乡怀人。
月亮不仅是高悬于天际夜夜升起的乡愁,还是诗人心系友人绽放在玉壶里的一片冰心,在听闻挚友王昌龄因事被贬之后,李白写下了流传千古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此真千古绝唱!太白自负奇才,流落不偶,沧桑感深,故闻友朋贬放流离,感同身受,发此凄怆之音。“杨花落尽子规啼”是典型的暮春意象,此时闻道昌龄左迁于龙标,且其地之辽远,在五溪之外,其气候节物、人情风俗之异,可以想见。君以一中土士夫处此,不知情何以堪。我之关切,亦难以解释。然而唯有对月思君,托月色而寄深情。我之思乡,亦常如此,则我之思君,可谓情深矣!
屈原在《天问》中发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月亮的圆缺引发了世人对于永恒和短暂的深沉思索,牵引出宇宙无穷、人生有限的喟然长叹。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感慨如前响未歇。
李白《把酒问月》的追问则如后音已继: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此亦人生短暂、宇宙无穷之意。太白咏月,以言情为多;此则以言理为主,主题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有些相似。至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又从太白此诗得启发。
第一句来得奇,第二句接得十分自然,唯太白有此笔势。“皎如”两句,清奇之极。“白兔”句乃想象月中人事而问之。最后将问月之真意道出,问月实问人生也。何以月轮运行无穷,而人生短暂如此。此理即不违,则唯有以金樽对月矣!
皎月高悬,普照乾坤。既然月亮成为永恒的象征物,那它便成为了世事沧海桑田、人间喜怒哀乐的见证人。站在“曾经照古人”的月光下,一种思古之幽情如月光一样自然流淌,《苏台览古》即是太白以月为证,鉴照古今的代表作: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此首含蓄浑雅之极,乃盛唐怀古绝句的高格。诗为怀古之作,全以景象寄意,风格蕴藉高华。旧苑荒台者,吴王昔日所遗也。人去台空,唯有一片柳色青青。已无馆娃歌舞,只有民间的菱歌清唱,却是春光无限!两相对比,孰为短暂,孰为恒久,不言自知。短暂的帝王家的奢华,长久的世人的日常生活,永恒的自然界本身,及其所有物,如杨柳!西江之月仍在,今月即古月也。古人不识今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诗人对历史兴衰、人世沧桑的思索,全部凝结于那片灿烂的月光之中。
作为“谪仙人”,太白在人世总不免孤独,而这时,能陪伴慰藉他的,除了葡萄美酒,就是皎洁月光了。于是在某个月夜,孤独的李白写下了《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其一)
太白真率如神,一生诗酒风流之外,最爱与清风明月相游戏,其与造化中自然万物之融合无间,如赤子相对者,非凡人所能及。此真所谓“天之骄子”也!
此题共二首,第一首真率自然,毫无机巧安排,任情叙去,最是太白诗妙境。
开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两句,犹为清醒冷静之语,至“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则狂逸稍出矣。复于清狂之中,忽发“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之论,真为匪夷所思。至“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又复为自我慰藉之语。“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四句,最为传神,太白醉酒之形象,尽见于此。而“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造语之法,实效渊明。渊明《形影神三首·影赠形》云:“憩阴若暂乖,止日终不别”,太白语从此化出。
此时此刻,月亮成了太白潇洒气度的人格化身,与其说月是李白的知己,毋宁说月就是李白自己!
一轮明月圆缺盈亏,见证着历史的兴衰荣枯、人间的聚散离别,也在诗人心头投下永恒的光辉,那皎洁的月色照彻古今,成为中国文化中最迷人的符号。“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苏轼《赤壁赋》)愿皎洁的月色永远遍洒每个人的心间。
除《古朗月行》外,其余各首赏析文字均取自钱志熙《李白诗选》(商务印书馆即将出版,敬请期待),略有修改。另外本文在写作中对傅道彬先生《中国的月亮及其艺术的象征》一文多有参考,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