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云仙杏图(宋)马远
杨月英
朋友F君微信给我发了一张植物照片,让我帮忙辨认植物。是粉白色的花朵,花萼绛紫色,花梗短到在照片上几乎看不见,贴生在枝干上。我回复说,这是杏花。F君就很惊讶,说:“这花差不多是白色的,怎么会是杏花呢?总觉得杏花应该是红的才对。”
春季蔷薇科的几种植物,诸如梅、桃、李、杏、樱、海棠之类,外观上有容易混淆之处。分辨杏花,有两个很明显的辨识特征,一是花梗短,二是花萼紫红色,开花的时候花萼翻折。比如梅花和杏花同属杏属,花长得很像,有时不容易区别,然而只要看到花萼往下翻折,那就必是杏花无疑。我把这个辨识特征讲了之后,F君仍旧表示不太接受,说:像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或者一枝红杏出墙来,给人一种杏花是红色的印象。但这张照片上,杏花简直就跟梅花差不多白了。是不是就跟红梅一样,还有红色品种的杏花?
我听了以后,自己心里也感到疑惑,于是把《中国植物志》中著录的各个品种的杏都浏览一遍。里面提到的各种杏,花色在白色和粉红之间,并没有记载红梅那样的大红色。于是又翻检《广群芳谱》,看古代的著录。《广群芳谱》里的描述非常细致,讲杏花的颜色“未开色纯红;开时色白,微带红;至落则纯白矣”。据我自己的观感,所谓杏花“未开色纯红”,实际是紫红色的花萼把花瓣包裹住的缘故。等到花苞渐次开放,花瓣先端的粉红色也会褪去,近看是纯白的———但是几株杏树开花的时候,远远望去,是一片粉白,白色之中有粉色的底子,那是一种温柔的白色,跟梨花白得发亮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查检与杏花相关的古诗文,除了耳熟能详的关于红杏的名句外,形容杏花之白的诗文也所在多有。古诗文中杏花颜色的不同,与花期的变迁相呼应。比如林逋《杏花》诗中的“蓓蕾枝梢血点干,粉红腮颊露春寒”,以及王禹偁形容杏花的“红芳紫萼怯春寒,蓓蕾粘枝密作团”,那种“血点”一般的“红芳紫萼”,对应的是杏花花蕾。到了花苞绽放时,有杨万里《郡圃杏花》中的“才怜欲白仍红处,政是微开半吐时”,描绘初开的杏花,花瓣上的这句子里头讲的是一种饱满的生命力。春季的来临,就像枝头的花苞一样,有热闹感,令人心生期待。把诗文里的植物了解明白的时候,会觉得这些千百年前的句子更加亲切起来,就和自然规律一样万古常新。那一抹浅红。而到了“白白红红一树春,晴光耀眼看难真”(杨万里《雨里问讯张定叟通判西园杏花二首》),则是杏花盛开的景象,于盛放的白色花瓣中,夹杂着迟开的红苞。等到杏花花期将过的时节,则是周密笔下“移尽庭阴,风老杏花白”、梅尧臣《永城杜寺丞大年暮春白杏花》中的“孤素发残枝,非关比众迟”的春末景象。以上几句诗词,都是宋人的作品。宋代画院的院体画,向来以观察精审、体物严密著称,这一特点在传世画作中也能得到印证。这几首有关杏花的作品,同样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可知时代风气如此。这种细腻的描绘,表现在画作上较为直观,而体现在诗文中,却往往容易被忽视。
此外还有一些诗句,并不直接描绘杏花的颜色,而是将之与其他花卉作比较。
如孙何《咏杏花》“殷红鄙桃艳,淡白笑梨花”,讲杏花的花色没有桃花那么红艳,又不像梨花一般素淡。大体来说,在古诗文里,和白梅、梨花相比时,杏花也可以被称为“红杏”;而和桃花、红牡丹作比,则是“桃花深红杏花白,红白花开弄春色”,“行家织锦成染别,牡丹花红杏花白”,杏花就被视作白色的花朵了。
在上海,杏花的花季要比梅花晚上一个月左右。去年三月中,梅花的季节快要过去的时候,远远见到盛开如轻雾一般的花树,以为是迟开的梅花,走近才发现是杏树攒足了力气正在开放。看的次数多了,会发现杏花和梅花虽然相似,气象是全然不同的。梅花的花瓣比杏花略小一点儿,形状更接近规整的圆形,花开得也不如杏花那么密,因此总有一种疏朗感,孤植一两株就很好看。折下的梅枝插在花瓶里,是传统文化中偏爱的审美。单独的杏树枝条不如梅枝显得隽逸,然而杏花的韵致并不在此。梅花颜色繁多,有时种了一大片,深浅搭配得不好看,会显得杂乱。杏树就不会。杏花的花色均匀,更加适合大片种植,盛开的时候,柔白浅粉,霭霭如停云。江南梅花多,譬如苏州西山、南京明孝陵、无锡梅园,各地都有大片种植的梅花,杏树种植得相对少很多,往往只是零散夹杂着栽种几株。虽然人人都知道“杏花春雨江南”的意象,其实成片的杏林景致,现在还是在北方较为多见。
F君此前提及的那句诗“红杏枝头春意闹”,我原来并不省得具体好在哪里。直到此刻才终于体会出,这句子里头讲的是一种饱满的生命力。春季的来临,就像枝头的花苞一样,有热闹感,令人心生期待。把诗文里的植物了解明白的时候,会觉得这些千百年前的句子更加亲切起来,就和自然规律一样万古常新。
像看到诗句里突然开出一朵花一样,这也是我自己最最高兴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