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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被中介骗走了仅有的300元钱,
我曾在血汗工厂每天熬15个小时,
仅仅是为了一口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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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被欠薪、殴打,
工作半年没有拿到一点薪酬。
我曾在绝望中被人救起,
活着,依赖于工厂打手和两条大狼狗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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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回望那段历史,
甚至无力诅咒一个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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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说,是写诗让我度过了
最艰难的日子,
你相信吗?
如果我说,通过写诗
我原谅并宽恕了那些折磨过我的人,
你能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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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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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可以
一路走上去,谁知刚过折多山
就口干,头晕
在看到藏羚羊——云中精灵
的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
鼻孔里的鲜血
还是在看到藏羚羊的那一刻
那个意图爬上山顶的人
只是在山腰上呆了一会
就下来了
他说:距天太近了
实在受不了
.
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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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南,我脱下了穿戴多日的外套
无法想象同时期的北方已在挨冷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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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海南,我望着永远舀不完的海水
忘了去年还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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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世上行走
会被什么蒙蔽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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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富人小区做了几年保姆的表姐说
这世上哪有疾难困苦
只有吃不完的鱼肉荤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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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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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邢卫兵的时候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俗人
挤地铁,刷工卡
吃快餐,点外卖
为了一块钱
和菜贩磨半天
只有打开诗歌练习本的时候
才意识到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
写诗的行顺
我会焚香,沐浴
于秋阳下静坐
敛起在人间的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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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动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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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灶台前向菩萨祈求一个鸡蛋
第二天在粥碗里得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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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堂屋向菩萨祈求一件新衣服
过年的时候得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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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油灯下向菩萨祈求一辆自行车
升初中时得到了它
.
我的祈求离开那三间瓦房就不灵了
我的菩萨出了那个叫梁祝镇的村子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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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呵,我骑着那辆自行车越走越远
为了还愿,我的身上背着一座移动的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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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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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时
我患上了白斑
这皮肤的变异
常让我羞于见人
十六岁,我辍学远行
还是在十六岁,我爱上了诗歌
——甚于一个女人
我觉得它们都是病
都多情而有瘾
现在,我常感谢这精神的病症
它让我肉体的病症
不再孤独
晨
.
一泡牛粪落在田野里
两朵野花流出了感激的泪水
.
夜幕下的沿江路
.
夜幕下
沿江路的脚步开始平缓
人们悠闲地迎着晚风
情侣扶着栏杆向远方眺望
白天不敢露面的小贩
把摊位摆在了城管的岗亭旁
.
天黑了,珠江也好像在休息
宽阔的水面只反射路灯幽微的光芒
望上去不再像汹涌的奔流
.
回乡记
.
现在,他们抱着的是:
手机、平板电脑
他们感兴趣的是:
吃鸡、王者荣耀
这些孩子
我无法和他们谈论
滚圈儿、跳皮筋、丢沙包……
我离开太久了
回来的时候
已没有一个孩子认识我
在他们眼里
我只是一个二十年前的老物件
.
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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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石厂里一声欢呼
缅甸籍的石头被剖腹
露出了迷人的色泽
.
在此之前,它经历了
转运、拍卖,被围观等诸多命运
以便人们从它身体里取出一副手镯
.
更多的时候
伴随着失望的叹息
像那些沉默的大多数
它们因无法雕琢而成为弃子
.
石佛寺的僧人每天都会去市场
捡一些被扔掉的石头
把它们堆在庙门口的观音神像下面
.
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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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它们还在
灰翎、白尾
还是当年捅下它们窝时的模样
不敢在一片屋瓦上停留太久
对着举着的竹竿
紧张得喳喳乱叫
二十年了,它们还没有老去
它们还认识
这个十五岁就离家远行的少年
还在等
他忏悔的头颅
.
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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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不见燕子夫妇的身影
才发现是两只麻雀霸占了它们檐下的家
.
它们千里迢迢来到此地
只为寻求人类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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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年的头颅日渐低垂
竟然忽视了眼前的人间惨剧
.
这世上仍有诸多不公
而我,已能容忍麻雀把卵下到燕巢里
.
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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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能忍受人间的苦了
我已能不把委屈流在母亲的怀里
也无需拉起父亲的手为自己壮胆了
排不出的就留下吧
我已学会忍受了,菩萨
那内心的苦
正在体内聚拢
终将凝成一枚小小的舍利
等到那一天,交到你的手里
.
回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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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堂哥之后
在深圳打工的堂弟也回到了家乡
前年,我回去看他们
提及在南方的那些日子
大家一阵感慨
堂哥说,城市虽好,终究不是我们的家
他还叮嘱我,如果累了
就回来,与他们相依为命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城市里坚持多久
在豫南,我很少见到翱翔的雄鹰
只见到,灰扑扑的麻雀
挤在一起,争相啄食地上的麦粒
.
回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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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柳,绿苔
张网的蜘蛛
婆婆的嘴
二十年未见
万物都柔软起来
.
那个殴打父亲
逼母亲下跪的村支书彻底老了
脊背佝偻,步履蹒跚
换上了一张等待宽恕的脸
.
在和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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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最璀璨的星空
让每一个卑微的人都想抬起头
我有幸经过此处
也从中分到了一束光
这里有最黯淡的人间
男人们,面庞黢黑
像深埋在地底的煤
也像刚从民间传说里
赶着牛车,匆匆赶来
不信,你试着叫一声:牛郎
指不定就会有人答应
指不定会有一个人,在你心里
偷偷地应了一声
.
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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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批删《诗经》
删掉的是什么
华佗妻子在火炉里
焚掉的是什么
曹雪芹十年寒暑
那没有完成的部分
可有人知晓
科学家说
宇宙间存在着巨大的黑洞
.
我依然在写作
但已能接受每一首诗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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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不向往远方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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辘轳、木门、石磨、碌碡
运动的半径不过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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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找不到通往自由的法门
因而望上去有沉静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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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供养两个上大学的女儿
宋三叔,把自己拴在几亩薄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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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禅寺的观音
一生都没出过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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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
我的母亲是个善良的人
阳台上踩碎了一只蜗牛
她看着看着就哭了
.
马路上一只狗儿被车撞断了腿
她抱着狗儿走着走着
眼泪就流了下来
.
邻居家的孩子去建筑工地打工
摔下了脚手架
她跟着那个母亲一起哭
.
她哭啊
像前年自己的小儿子死时一样的伤心
.
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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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岁
从没有进过厨房的我
竟然学会了做面
和、揉、擀、切
零落散漫的粉尘
在双手的努力下融合为一团
而后化成薄片
盛装到母亲、侄女跟前
她们喜悦的表情
让我相信
为了这一碗热气
我可以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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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弓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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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时,我得到了一把弹弓
只是我操纵皮筋的本领
尚赶不上飞鸟翅膀的机敏
但,也有例外
在邻居家的苦楝树上
一只筑巢的斑鸠被我射个真切
我看着它从枝头上栽下来
正准备发出欢呼
谁知即将摔到地上的一瞬间
它好像被神灵救护一样
一个翻身
又展开翅膀扑楞楞地飞走了
小时候我只懊恼
没有更大的力量
现在我庆幸
上苍通过限制一个顽童杀戮的能力
来完成对他成年后心灵的唤醒与规劝
.
清明
.
一个人在野外行走
最怕遇见荒冢累累的坟地
你不知道他们生前经历过什么
你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留存人世的心愿
他们未了的爱恨情仇在坟头
憋出了一棵大树
当你看到一捧烧纸的灰
身上的冷汗才化作一腔热泪
这也许是你将来也要埋葬的地方
你所说的鬼
他们都叫先人
.
家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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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时我嘲笑父亲,七尺的汉子
每天只能与耕牛较劲
.
十五岁时第一次去县城
我相信,我爱的人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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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时拿到了第一笔工资
青春啊,掺杂了咸涩的泪与汗
.
三十岁时在医院里照镜子
竟然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亲
.
还是那一年,我爱上了写诗
生活给我的,我都把它还到了纸上
.
而今,我年近四十
内心中的风暴与雷霆越来越小
.
我已能接受一事无成的一生
并愿在那一天,满怀愧疚地面对死亡
.
牛
——和李不嫁老师《牛》
.
豫地已经没有耕牛了
在家乡的三日
我一遍遍地在野外逛着
想找到童年时的我
那个手执藤条的小牧童
可是,往事不可追啊
如今,代替它们在田野里受苦的是
冒着热气,不断吐着烟圈的拖拉机
当年早起拾粪的老汉不见了
他,没有找到接班人
但在村郊的养殖场
现代化的工业园区里
我又看到了昔日任劳任怨的壮劳力
在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后
此刻,正为需要肉食的人民
大口大口地嚼着草料
半年的时间就长到了九百斤
.
春意难阻
.
春风浩荡,它所吹拂的事物
都长出了一双窥视的眼睛
春风用强劲的双手蹭着万物
它拒绝虚无、抵抗与不妥协
该发芽的都发芽吧
.
在天桥下,我看到一个流浪汉
徒劳无助地抓挠着患有牛皮癣的双腿
他一遍遍地呵斥着身体里的疾病
意图阻止它们随着春风
萌动而出
.
入桃林记
.
刚刚含苞,姐姐
就拉着我绕林转了一圈
.
望着那一片芬芳
我,不禁又开始期待爱情了
.
一颗凡心
怎么经受得住如此热烈的撩拨
.
桃花,也知最难以按耐的是清净之心
是以,它们一直忍着
不朝山寺的方向开放
.
天桥下的露宿者
.
陌生人
我无法握住
你伸出来的手
像你一样
我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我啊,求助过两块钱一张的彩票
也曾向一尊不会说话的佛像下跪
只是,他们都没有给我指引
十几年过去了
至今我仍不知道当年
是如何完成一次次自我拯救的
.
脱落的天花板
.
洗澡的时候
头顶上的天花板突然脱落了一块
正好砸在我身上
这个使用了十几年的墙壁
露出了久经人世的斑驳
与沧桑
好像想告诉我些什么
我早忘了它也会随着时间
松软、发皱
哦,是需要重新粉刷的时候了
我拿起扫帚清理它的遗迹
心想:我也快四十岁了
我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
只能把曾爱过的东西
捡起来再爱一次
.
大雪
.
夜里响起沙沙沙的声音
隔着窗户,我隐约看到
天空挥洒着不计量的白银
.
一个身穿白袍的老人
布下了咒语,意图用金钱
控制着村庄
.
天明的时候
大雪已覆盖了整个田野
只为度冬的喜鹊臀下
保留了干燥的一块
.
出走记
.
世界如此丰饶
我为什么偏偏爱上了诗歌
.
那黑色的蝌蚪一度好像咒语
顾城为其癫狂,海子为之自尽
.
在那特定的年龄
我也曾迷乱、颠倒,不能自己
.
然而生活没有给我更多的机会
我被阻隔在真理的大门外
.
现在,我有了更多的认识
不再遗恨、抱怨
.
像一个辗转反侧的老人
我细数剩余的光阴,只为走出这份爱
.
每年,我都会去火车站看看
.
有时是为了帮熟人抢回家的车票
有时是为了送形色匆匆的朋友
那个给我热吻的女人
只送过她一次
就分手了
这样也好
离别的戏码就不用在我身上上演
我可以用局外人的镇静
观看那些蜂拥的人流
我和他们一样有着背井离乡的苦楚
却可以从他们身上体会
千里回乡的快乐
.
我还热爱着生活
.
我不惧生活在荒原
早对鱼肚白,暮送霞光暗
唯一的活物
便是那枚东升西落的太阳
我有苏武牧羊的耐性
一本《心经》,可以帮我对抗无人说话的寂寞
.
我不惧生活在深山
静听松涛,渴饮山泉
我有禅静之心
懂出尘之苦,更知入世之悲
一条永不背弃的老狗
便可以教我学会从容
.
至于生活在都市
混迹于稠密的同类间
灯红酒绿,软玉温香
更是一个男人无法摆脱的偏好
我曾被一个女人骗去了数年的积蓄
只是,我仍提不起对她们的恨意
.
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结果
.
前年,我写了三百首诗
去年,我检点习作
只留下了五十首
今年,我再做排查
还剩下二十首
它们是如此经不起考验
也许,五年后只剩下十首
十年后仅余一首
也许,最终,我不得不默许
它们先于我的肉体离去
.
本命年一定要穿红内裤
.
去年是我的本命年
三个姐姐每人送我两条红内裤
一开始,我执意不穿
切菜时不小心被刀割了手
她们说:都怪没穿红内裤
跑步时手机摔坏了屏
她们说:还是要穿红内裤
车子不小心擦花了皮
她们说:赶快穿上红内裤
其实相比穿不穿的问题
我更害怕辜负了她们的心意
只不过,当我穿上了红内裤
我发现,亲人的祝福真的特别灵
.
面壁
.
闭上眼睛,我当作自己已经死了
.
天地恬静,星球转动如恒
万物并无在意我的缺席
.
我赶紧睁开眼睛,把自己救活过来
.
佛曾经来过
.
我确定,佛曾经来过
在我起身为孕妇让座的时候
在我扶起倒地婴儿的时候
甚至在我弯腰捡起一片废纸的时候
.
我发现自己身上也具有光芒
只是在我高声咆哮
在我吹牛、说谎的时候
他就消失了
.
是他发现了什么吗
他发现这具肉身
他只能作短暂的停留
而不能永恒的居住?
.
下雪了
.
雪花笼罩的北方
肯定有个省叫河南省
河南省肯定有个县叫汝南县
汝南县肯定有个镇叫梁祝镇
梁祝镇肯定有个村叫庞庒
庞庒曾有个青年叫行顺
为了这无法见到的雪
他会朝家的方向
磕两个响头
他会请邻居
为他在家门口堆一个雪人
.
春
(一)
太阳晒出一排排金子
春的探险者便活动起来
被窝里的懒汉挪开
压在情人身上的那只脚
来到了草色浮动的野外
(二)
这是溪水萌动的季节
这是万物向荣的季节
连西天白云都像怀了孕似的
.
在蛙声阵阵的湖边
一个流浪汉裸开长满牛皮癣的病腿
他无法控制身体里向往春风的草芽
他把皮肤抓挠得血迹斑斑
像大地一样呻吟着:痒
.
(三)
清明的那天
父亲取下了挂在墙上的锄头
每年,他都会为爷爷培把土
让他的坟墓看起来也像新的
——让他看看
他的儿子正越来越老
.
(四)
清明了
在远方谋生的人
如果你生活的城市里
没有人可以祭拜
我可以告诉你
那个叫孙志刚的青年
他的墓地在哪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们欠他的恩情
一直没有还
我们每个打工者
都是他留在尘世里的亲人
.
蓝天
最蓝的天空在家乡!
我还记得小时候
作为一个放牛娃
我爱坐在草地上
仰望蓝天
万顷的碧空
温润、纯净,饱含着慈悲
好像神的眼睛
偶尔会有一只鹰从头顶越过
那深灰色的巨翼
宛如一个少年不切实际的梦想
它抚平了风云多变的天空
又好像那些年父母对我的照顾
在城市里阻碍视线的是不断升高的楼房
像所有996工作的孩子
我再没有仰望过蓝天
也不再乞求上苍的怜悯
.
行顺,原名:邢卫兵,生于豫,长于粤,独学而无友,孤陋而寡闻。诗道不孤平台运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