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俊文
城南有条河,叫小凌河,现在河在城中了。我的家离这条河不足百米。八岁那年,小凌河发大水。近水的房子先得水。水漫过堤坝,冲垮家的院墙,径直涌到屋子里,床便隐在了水下。父母催促我爬梯上房,以防不测。
我刚到城里时,以为不如在乡下,因为乡下有河,不仅一条河,夏天可随意选一处,便可与伙伴“狗刨”一番。进城后,虽出门不远便可见到河,但河里没有水,河道从西北至东南,凹下数不清的坑槽,坑槽边隆起大大小小的沙丘。时常看到拉沙子的马车、汽车在河道里穿行,沙丘却不见减少。不知道挖沙子的人,把沙子卖到哪里了。家离河近,等于离沙子近,南风刮起来,尘沙迅速响应,在堤坝上稍作盘旋,便在家的房前横扫而过,继而扑向城里,顿时苍茫得昏天暗地。
没料到,突然一个黎明,城里却有了河,一条街道便是一条河。站在屋顶看河,黄色的水面漂着垃圾,还有树的枯枝和一些不明物体,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气味。后来,有人告诉我,1963年那场洪水,整个锦州城的积水有半米之多。
那场大洪水,祸起小凌河。其实,这条河并不宽大,全长也不过二百公里有余。水到城南,则到了下游,绕城过去,折而向南,便注入到渤海湾。据老人们说,每隔六七年,这条河便发一次洪水,十年左右还会遇上大洪水或特大洪水。辽西地区干旱少雨,春天里的许多条河,暴露着清晰的河床。农民仰望天空,为头上的几片乌云欣喜,又为它悄然飘过懊恼,不知播下的种子,何时会迎来一场甘霖。他们的目光会搜寻每一条河,而搜寻的结果又令人悻悻而归。此时,小凌河沿岸的人,早已从岸边背过身去。河里没水,有沙子、河卵石,岸上有古城址、古墓葬、古庙宇,上自商周、西汉,下至辽金明清,均有文物遗存,但与灌溉不着边际。无论如何,雨迟早会来,小凌河总有流水的时候。但这时岸边的田野,也许正浸泡在水里。
洪水涌到城里,城里人对它怀有极大的恐惧。乡下发水,人可以跑去山上,或避于高岗。在城里则不行,只能在自家房顶暂避一时。当年,全城的居民楼只有五座,按竣工时间编号,我家附近的楼是五号楼,刚建一层半高,也和大片平房一起,被水围上了。
一阵雨来,所有房顶是彩色的,人们打起雨伞,或穿上雨衣,怔怔地等着雨过天晴。恍惚记得,我在房顶上整整待了一个白天,到了晚上才下来。白天吃剩的饼子,还剩两块,一块攥在手上,另一块在衣兜里。我见母亲从房上下来后,最先翻看自己的衣兜,那里也许装着家里所有的积蓄。对于屋子里的水,父亲先将门槛处用泥巴垒高,然后用脸盆盛屋子里的水,一盆一盆倒向门槛之外。那一夜,记不得是怎么睡的觉。屋子里湿漉漉的,土炕已见塌陷,好像是有木板搭在炕上,人便躺在木板上。早晨起来,见院子里尽是泥沙、垃圾,从那天起,我开始嫌弃家的位置,甚至几次埋怨父母,为什么不把家选在远离河的地方。
恐惧也好,嫌弃也罢,小凌河却始终不懂人的心思。它来势汹汹,走得匆匆,没过几天,河道便现出斑驳,大大小小的洼处,虽有明显的积水,但无法相连一起,所以没了流水的面貌。即使是这样的水,也偶有好泳者溺死其中,消息传来,免不了让人心生恐怖。
过了雨季,整个河道几乎见不到水了。市民倒是警醒起来,每年在政府组织下拉土筑坝,以防水害。后来,又看到小凌河发大水,因水未漫堤,堤上有好多人看水,但见浊浪滔滔,不时有整棵大树顺流而下。突然有人高喊:“牛!牛!河里有牛!”至于有没有猪、羊等,便可想而知了。
小凌河温顺时,两岸的土地也会受到它的滋润。但是,后来知道,在它流经之处,有污水汇入,水质开始恶化,城市供水对它则置之不理,水源取自很深的地下,便对小凌河更无丝毫的喜欢。
读初三时,班里来了一位语文老师,是从某师范学院刚毕业的南方人。老师搞了个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爱母亲河”。“母亲河”,多好听的名字,一定是滋润一方土地、养育一方儿女的河。大到国家,小到地域,似乎都有可被称为“母亲河”的河。我国的黄河、埃及的尼罗河、印度的恒河、德国的莱茵河、英国的泰晤士河、美国的密西西比河……不知受到多少歌咏。但老师说的明确,必须写小凌河,其理由很简单,那是家乡的河。同时又说,写黄河不行,写长江也不妥,因为你们不熟悉。我当然熟悉小凌河,可它怎么能与母亲二字相联系呢?母亲温柔、善良,它却粗暴、凶狠;母亲的乳汁甘甜、丰沛,它的水流却污秽、干涸;母亲的目光明亮、深邃,它的表情却暗淡、肤浅。这些对比的鲜明,让我无法赋予这条河以母亲的比喻。
也许是出于一种愿望,或是因了对美好的想象,我还是用了这样的比喻。有了这个比喻,自然就有了对这条河赞美的文字:河水清澈见底,鱼儿在水中畅游,它用母亲般的乳汁默默地哺育着两岸儿女。“山影云影,日光水光,交织成一片”,“左一湾,右一转,每一曲,每一折,都向你展开一幅绝好的风景画”,刘白羽在《长江三日》里的句子,也被我拿来引进文中。比喻获得了成功,老师将此文念给全班同学听,小凌河在我的心里突然变得神圣起来。
有时,谎言一旦被别人相信,谎言的制造者会手舞足蹈,而当这场闹剧过后,总会有一天,他会独自躲在暗处,为曾经的把戏感到沮丧。尽管我的谎言充满了善意,但我还是不情愿那样的比喻,犹如不情愿用谎言欺骗他人。事情过了很久,耳边仍有同学们揶揄的嘘唏。我的两腮发热,最终判定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于是,我开始抱怨老师,而老师却说,离开想象就没有文学。
那么,小凌河是文学吗?它就在真实的生活里,在人们的眼前流淌、汹涌、枯竭,如果它是文学里的河,城里的那场水害则可有可无,屋子里也许有洪水涌进,也许不见一滴。想来想去,它还是真实的存在,是真切的具象。正因为它的真实不虚,多少年来,我一直为它的存在忧虑,为它的真切悲戚,有时又禁不住生出文学的想象。不是狂暴、不是干枯、不是污秽,而是真如我那篇作文里的描写,只有养育、付出,始终如一,从不怨悔,没有任何雕琢、粉饰,而又毫无粗鄙和俗媚。我知道,自己并非为了文学才生出这样的想象,而是想把文学的真实,变为生活的存在,所以一方面死死地看着那条河,一方面又由于某种不忍,急切地让它依照我的想象,把另一条河呈现给我。
在远离故乡的日子里,每逢干旱或多雨季节,我都会想到小凌河。一定是那场洪水的缘故,想起这条河,便不由得想到它咆哮时的凶狠,想到在激流中旋转的牛,还有河道上被风卷起的尘沙。“总之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村上春树倒像是个神闲气定的旁观者,对时光满怀耐心,并相信和等待时光改变一切。而这条河之于我,似乎远离了岁月,仿佛就在我的心上,在心上奔腾与干枯,所以,等待便显得极为漫长。如果说,等待是凝固在时光里的形态,那么我应该不在其中,因为我的期盼早已越过时光的头顶,变成了一双眼睛,将热切而焦急的目光投向了那条河,投向了河水肆虐的方向。但是后来,我还是被时光追赶上来。
那是几十年的时光,里面似乎积蓄了足够的能量,在城西北不到十公里的沟壑和低洼区释放开来,于是,现出了一座长长而坚固的灰白大堤,将最易在此蓄谋冲击城市的洪水,死死地拦截在大堤之内。从此,通常被叫作水库的碧蓝色的水面,具有了一座湖的气象;从此,城南的小凌河,便是从湖里流出的河;从此,河水变得透明、恬静,舒缓而欢快……其实,时光并不能储藏能量,如同它不能留住自己,只是在时光里奔走的人,威震山岳的气概和奋勇创造的伟业,才使时光有了坚硬的质感。
春日的一天,忽然接到朋友的电话,邀我去水库的上游看天鹅。我当然看过天鹅,这种冬候鸟最喜欢栖落在湖泊和沼泽地带,它们不仅体态优雅,而且恪守“终身伴侣制”,一方死后,另一方不娶不嫁。在家乡,还从未听过有天鹅到此驻足。实际上,,在这片土地的上空,正是候鸟迁徙的路线,天鹅们对此不屑一顾,一定是因了身下的那片干涸。
那天阳光很好,水面上残浮着淡淡的雾霭,数不清的天鹅飞起飞落,还有苍鹰、灰鹰、鸥鸟、秋沙鸭等,也汇聚在一起觅食嬉戏。何止是在这里,在下游的小凌河边,仍有同类的珍禽纷纷现身。不知它们会逗留多久,即使三天两日,也足以让城里人兴奋不已。
我忽然想起那篇命题作文,还是少了文学的想象。
作者简介
作家杨俊文,籍贯:北镇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长春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心律》、《怒放的石头》,长篇系列散文集《那些个黄昏与黎明》,乡愁题材散文新作《风过医巫闾》等。曾获长白山文艺奖、吉林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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