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拍摄时间已经过去了20年,但是几乎每个影迷还会问伊朗导演马基德·马基迪关于《小鞋子》的问题,这部电影并非是因为获得了1998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而被人们永久记住,而是因为贫苦中绽放出的温暖和童真深深刻入了每位观众的心灵。孩子们那朴素的愿望、热切的面庞、有趣的逻辑是这个世界最柔软,也最容易被伤害的部分,那里就像是世间所有欢笑和泪水的源头,而马基德发现了这个宝藏。
马基德·马基迪近日来到北京,参加2018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电影大师讲堂,为青年电影人带来了一节以“触碰人性,伊朗电影的魅力”为主题的课程,这是马基德继2008年受邀来北京拍摄申奥纪录片后第二次造访北京。
马基德导演的作品不多,几乎每部都离不开孩子,就连他耗费7年拍摄的《穆罕默德·真主的使者》,讲述的也是13岁穆罕默德的故事。马基德说他喜欢拍摄孩子是源于自己的童年经历,孩子在他心中都是纯真的天使,如果成人的世界还能保有孩童的美好,那么这个世界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因此,一提起叙利亚难民,提起世界上仍因战争、疾病等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孩子,冷静的马基德就有些激动,“《小鞋子》中,孩子不过是没有鞋穿,因贫穷而受苦,但是,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有很多孩子甚至是连生命都没有保障了。”作为导演,这份心痛让他时常想将其拍摄出来,但无奈的是,很多想法因各种原因而被迫中止。
尽管如此,马基德并不想让自己的电影中只有悲惨沮丧和生无可恋,他传递着温情与美好,也更希望人们可以珍惜这份纯真善良。时间、童年和人性,是马基德最为珍视的三部分,这些构成了他的电影的魅力。他认为,高明的导演不是在展示人性之恶,不是在借电影来宣泄自己对于现实的不满,也不应该无视于种种世间真相而做无忧无虑的白日梦,而是要通过电影来解答一个问题——如果世界如此不完美,你应该怎么做,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相信“日久见人心” 筹备电影就像谈恋爱
在2018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电影大师讲堂上,甚至有人拿着鞋子来请马基德签名,马基德也以《小鞋子》举例,讲述了这部电影从前期构思到拍摄制作的全过程,解构了一部优秀的电影是如何诞生的。马基德对自己的方法几乎是“倾囊传授”,导演秘笈令人深受启发,由衷感慨敬佩,“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小鞋子》讲述一对贫穷的兄妹与一双小鞋子的故事,哥哥阿里将妹妹的鞋子弄丢了,难过之中听说学校将举办运动会,如果跑步赢了的话会奖励一双鞋,于是阿里开始了他的“奔跑之路”。
马基德电影产量不高,因为他在每部电影上投入时间很长,说及此,马基德还以中国的“日久见人心”来形容,“我们国家也有一句谚语:‘你想认识一个人,那么最好跟他一起旅行。’因为同行的时候,才能检验出一个人的人品和人格。”
马基德认为剧本就像是旅行地图,先要在这张地图上做好攻略,才可以出发。在有了最初的故事创意后,他一个字也不写,而是先要考察故事中人物的背景,就像他脑海中有了《小鞋子》的故事后,他先对兄妹的生活、文化、周围的一切做深入的调查,甚至连孩子喜欢吃什么,周围人喜欢吃什么,孩子怎么上学怎么玩、和谁玩等等,都要做详细深入的研究,调查三四个月,要做到一点都不遗漏,把所有的内容在心里慢慢消化理解后,才开始酝酿动笔写剧本。而这三四个月时间,就是马基德说的“日久见人心”,“你与未来这部电影的关系,就像你与朋友的友谊,与爱人的恋情一样,需要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们会更加了解彼此的人品,你们的关系也许越来越亲近,也有可能渐渐疏远。充分了解之后你才可以写剧本,好剧本是电影最好的资本,我会把它当成宝藏。”
曾经因为不满意《小鞋子》结局而推迟开机
终于万事俱备只欠开机时,马基德因为不满意结局又停了下来,原来的结局是父亲给兄妹各买了一双新鞋,但是马基德觉得不对劲,欠缺点什么东西:“要开机的时候我害怕了,我跟团队说我现在对这个结局不是特别满意,这样拍出来的话,会把之前努力的几个月全部葬送掉。”于是马基德重新看剧本,看积累的素材,“重新看了几遍还是没有头绪,再看,从阿里拿到第一名回家后,又反复看,一点一滴我都没有放过。”
马基德又去了拍摄场景,“当时是乡下,老式的院子里有小水池,我看孩子们在那儿玩,水里面有小金鱼,看到这些我的灵感突然来了,阿里拿了第一,但是没有得到鞋子,失望的他把磨破的脚泡在鱼池里面,鱼去亲吻他的脚,这是我想要的点,我想说明这是我的中心思想。这么小的孩子遇到困难的时候,肩负起一种责任感,他付出了这么多,他的行动感动了鱼,鱼去亲吻他的脚。”
所以,当有中国观众说阿里没有拿到鞋,结尾有些伤感,马基德笑了。他说自己并不这样想,在他心中,阿里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他将来前途广大,远不是一双鞋子就可以满足他,让他止步。
扮演阿里兄妹的小演员是《小鞋子》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尤其是阿里,那双纯真无辜善良的眼睛打动了无数观众,找到他,也是让剧组踏破铁鞋。
马基德介绍说,他们分成三组在德黑兰的所有小学找演员,其他小组会把看着不错的孩子照片给马基德看,有的孩子虽然相貌上通过了,一来试戏不行,就这样找了好久。有一天,马基德又去了一个学校,看了一圈没有他想要的面孔,正要离开时,看到外面有个孩子脸贴着墙,“我问这孩子怎么不抬头,刚才我进教室的时候,每个人都看着我,唯独他没看我。他旁边的同学说他没写作业,老师骂他了,已经这样两次了,所以要惩罚一下。我就跟他说已经帮他跟老师说情了,老师也原谅你了,你把头抬起来吧,他还是不抬。我和他又说了一会儿话,他才抬起头。在他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因为孩子还挂着泪,泪珠就像珍珠一样挂在脸上,我立刻觉得这就是我要的人物,就说你赶快出来,赶快出来!孩子一听更害怕了,以为我是从教委来的,他又干错啥事了。”
马基德把孩子带到校长室,请校长离开,说要单独跟孩子谈一下,“孩子很紧张,有些发抖,估计想这人是谁,还把我们校长赶出去。我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阿里,后来电影里他还叫这个名字,我问他为什么没把家庭作业拿来,他有点害怕,说,‘对不起老师,我又忘了。’他说小时候跟父亲去游泳,头不小心撞到游泳池的岸上,从那以后就偶尔会遗忘。我说你有这种病症怎么老师不知道?老师应该知道,不应该责备你,让孩子受第二次创伤。我这么跟他心平气和说了以后,他觉得自己特别委屈,说自己有时候会遗忘到不知道回家的路。”
接着马基德告诉孩子自己并不是教委官员,而是导演,是为电影来选演员的,本来觉得阿里特别适合,但很遗憾他有健忘症。“他听后特别惊奇地瞪着眼睛说他行,我说你不行,万一你遗忘了怎么办?他说你放心,我有的时候不会忘的。我说你只要有一次遗忘的话,会把我整个故事情节给毁了。他说他有时候一星期都不会忘。我说我们拍摄影片要两三个月,如果有一次遗忘,这个影片就完了。”马基德说后就假装要走,“我说你上课去吧,我们走了,我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他说,‘老师我真的想演这个角色,放心,我一定会演好这个角色。’我还是拒绝了他,我刚走到门口,他抓住了我的手,对我说,‘你进来,我跟你说件事情。’他悄悄地说,‘我刚才在说谎,骗你的,我怕你是教委的。’”
真正眼盲的人是我们
多年来,马基德坚持拍摄儿童电影,因为看到孩子,他说总会想起自己的童年,“我很怀念我的童年时期,尤其青少年的那段时间,我想那也是让我从一个青少年走入成年的过渡的桥,一直伴随着我,我一直很怀念那段时光,可以说我一直沉浸在儿童时代、青少年时代那一段时间里面。我的创作灵感,实际上也是从那时候有的。”
十一二岁时,马基德开始学习戏剧,“我之所以走到今天取得现在的成绩,是从那时候开始奠定的,因为我想让童年的喜好和理想一直伴随着我。”马基德喜欢电影,但这并不是他从戏剧转向电影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觉得比起戏剧,电影的舞台更大,受众面更广,能向更多的人表达他的思想。马基德透露,其实儿童题材的电影在伊朗并不多,也不像大家想的那样容易过审,反而难度更大,但是他喜欢拍,他喜欢和孩子打交道。
马基德另一部佳作《天堂的颜色》讲述的是盲童穆罕默德的故事,他是个对生活充满热诚与希望的孩子,但是因为生活贫苦,父亲再婚后,想把他这个“拖油瓶”甩掉。
片中小男孩的扮演者是个天生的盲童,在拍电影前,马基德带他去旅行,增加彼此的了解,“我想知道他是怎么看这个世界,怎么体验这个世界,说的是我带他去旅行,没想到结果是他带我去旅行。我在这次旅行当中发现了好多东西。”
他们去了伊朗北部,那里有海,有河,有森林,进森林以后,风吹来的时候树叶会响,“这个孩子说我看到有光了。他把微风比作光,我们从森林里面出来去河边,他把河水的流水声听成是熊的声音。我说这是流水的声音。他说不是,流水的声音是平缓的、静静的,我领着他把手放在河边,让他体验水,他觉得很奇怪,第一次听到水声是这样的,就去水里摸,怎么水是这样的?有水,有沙石,他自己摸,自己感受。”
小男孩看不见石头,但是他通过触摸说这个石头是这样的,那个石头是那样的,“我想虽然他看不见,但是在他的世界里面,有他自己的语言。我想世界上有好多东西我们并不知道,盲童的世界里面是这样的,他们能触摸到东西并交流,我们在之前根本不知道这点。”
小男孩没有河与海的概念,马基德跟他说海比河大一千倍、一万倍,“他就不相信,说不可能,他说刚才河边的水声那么大,而这个海怎么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从他的话里得到一个哲理,越有学问的、有思想的人就像大海一样很深沉、很安静;而那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瞎晃的人就像河一样,有奔腾的感觉。这样有哲理的问题,看得到的人没有看到,他看不到却已经感觉到了。”
就这样一路旅行相处下来,马基德说自己甚至有些害怕,“他的世界里面接触的,和我们肉眼能看见的,完全是两回事情。我感觉好像真正眼瞎的是我,而他眼睛是明亮的。因为他说的这些,我们平常任何人体会不到,我们不去想,我们看不到。我讲的这些不是寓言,也不是传说,这是真实的,我亲身经历的。”
这趟旅行,让马基德觉得眼睛正常的人才是盲人,“我们没有看到真正的颜色,他看到了,我们体会不到,我们已经麻木了,好像很习以为常了。所以从那次回来以后,我立志要制作这部影片,要重新认识世界,要看到真正的颜色。所以我们要观察,不是表面现象。”
这部电影距今也将近20年了,但马基德认为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们的眼睛能看到什么?其实我们什么也没看到,我们已经没有感觉了。我们的心眼已经被蒙蔽了,真实的东西看不见,只能看到表面的东西,对于世界上这些反人性的行为,我们已经麻木了。”
导演要像摄影机一样 各个角度的信息都储存起来
马基德不想让自己的心眼被蒙蔽,为此他从2008年开始拍摄《穆罕默德·真主的使者》,这部电影历时7年才拍摄完成,做了大量的调研工作,“我制作这部影片的目的就是想给伊斯兰教正名,想介绍真正的伊斯兰教。伊斯兰教是一个和平的宗教,一个有爱的宗教,一个有人性的宗教。”
导演都试图在作品中传递自己的所思所想,马基德说,你为此必须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你得知道你要说什么、想说什么,“所以作为一个导演,你要想的东西比别人多一些,你要看的东西比别人多一些,你要关注社会,尤其是贫穷的这些人。你要有责任感,肩负起责任和使命。作为一个真正的导演,你要有一种责任感,这是一种担当,担当的对象是人类,是人民,是民族,是国家,是社会。现在我们人类最大的问题就是事不关己,你觉得社会上其他人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个国家、那个民族跟我有什么关系?错了,我们都是人类,我们都是同胞。我们同样是人类,为什么不关注弱势群体?事不关己就谈不上人性,这是我们现在面临的一个最大的问题。”
所以,马基德认为,作为一个导演,首先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真正的人,才能向人类传达人的信息,“真正的人,就是有人性的人,塑造别人,先要将自己塑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导演内心一定要强大,你内心不强大,没有天空和大海的宽广心胸,你怎么去关注别人或者是向别人展示你的优势?你根本没有可展示的东西。不只是导演,有强大内心的作家、画家,只要是心里面想着同胞、想着人类,心胸宽阔的人,他的作品就跟其他的人不一样。”马基德还强调,有些人会以一种精神支撑着去执著地做一件事,但是做好了后,骄傲的心态也会将你从高峰拉到低谷,“所以这是一种斗争,你不仅要有,并且一直保持这种崇高的精神,在得到成绩以后,也不会傲慢。我也这样要求自己,尽最大能力做我自己。”
电影技术日新月异,但是马基德认为这些技术应该服务于作品,屈服于作品的灵魂。如果一个作品没有灵魂,那么你的技术再好,它也体现不出来,人们不会从这部影片当中受益。
“我在等餐或者喝茶的时候,会注意周围,有些会触动我心。我就开始想有一个构思,脑海里就会出现这样的东西,所以我们身边有很多故事,你要定睛仔细去看,才能看出故事来。”
也因此,马基德说如果他是电影学院的老师,四年的课程他只会在学校教两年理论课,另外两年就要大家去外面实践,“你们去看每一条街、每一个巷、每一个人,你们去观察、去学习,这样的话你可以成为半个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我们积淀知识、掌握经验、亲身体验、经历事情,把这些存到存钱罐里,等真正拍摄影片的时候会用到。拍《小鞋子》的时候,我童年的回忆,所有我经历过的事情,相似的一些东西,社会上的现象,都用在拍这部片子的过程里面。”
艺术来源于生活,所以身为导演,不但离不开生活,还要比其他人更加敏感,更善于捕捉信息,“现在大家经常开车,我希望有一天你不要开车,坐地铁、坐公交车,把你家里面到单位的路线走一走,你看看会经历什么样的人、经历什么样的事情、看见什么东西,那和你开车去,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导演要像摄影机一样,四角都要看,才能把全会场看清,把所有的信息都储存在脑中,你只在一个角度看的话,看不清全部会场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