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童年
徐宗义
童年于我终身难忘。这篇文章里记载的都是与爷爷有关的事。时光匆匆,爷爷去世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我没有忘记爷爷,常常想起他。是由衷的想念。每次想念爷爷时,一种复杂的情感滋生于心。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但我能意会。别人不懂,我自己懂。这就够了。世上的有些事,不一定要别人懂得,自己知晓就足够了。那是复杂的情感,让我的心情沉重。像雪的天空,也像风雨中的天气。品味想念爷爷的滋味,是苦涩的,是焦躁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长着苔藓的陈旧的石头,千斤般的重量。没有痛失爷爷的人,不知晓长着苔藓的陈旧石头的重量。我失去了爷爷,我能懂,能体味。
爷爷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清晨去世。老眼闭上了,呼吸等止了,模样是安详的,和缓的。当时环境非常静,我们在床边望着爷爷,都没有哭泣。不用哭泣。爷爷是寿终正寝。爷爷活了八十三岁。相比那个村庄的老人,爷爷是寿数较长的一个。爷爷的眼睛闭紧,嘴也闭紧。虽然爷爷活着的时候没有吃到高级的食物,一日三餐就是粗茶淡饭,就是菜园的普通的蔬菜。菠菜,萝卜,白菜,西红柿,茄子,丝瓜,南瓜……
经常想写一篇纪念爷爷的文章。这个愿望自爷爷去世那天就开始了。但很遗憾,到今天没有写一篇。哪怕是一千字的文章。哪怕是只言片语。当时的愿望是,好好地写一篇纪念爷爷的文章,以回报爷爷的恩情。但是没有,今天想来很遗憾。然而正是为打破这遗憾,求得心灵上的慰藉,今天的我拿起了笔。我要用我手中的笔,在白纸上抒写爷爷的情感,对我的情感,他本人的情感,对这个世界的情感。从来我认为文字虽然无声,但它也有生命力。它会说话,它静静地自己跟自己说活。别人不懂,文字自己能懂。一丝一缕的,千丝万缕的。小声的吟读,也会大声的朗诵。
工作忙是不能把爷爷的回忆变成充满情感的文字的原因之一。作为一名编辑,一名记者,我的工作是忙碌的,一天到晚脚步匆匆的。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写不完的文章。像致富的养殖户。明星的企业家。教育的实干家。勤劳的环卫工人。复杂的医患关系。旅游的风光片。结队的采风团。酒桌的碰杯声。编辑部的嘈杂……写到这儿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内疚。内疚驱使我,借这个放假,借这个雪天,好好地写出回忆爷爷的文章,了却自己的心愿。窗外,大雪还在纷纷扬扬,没有歇息的迹象。感谢这场罕见的大雪。大雪让我的身心松驰了下来。
还有另一个原因。每每回忆爷爷的时候,那回忆都是碎片化的,找不到下笔的切入点。有时,一个人躺在床上,面对天花板,会想起去世的爷爷。一些熟悉的场面,在脑海里出现。镜头似的,画面一般。这张过去了,那张接踵而来。它们的时间隔的太远,有的五年,有的十年。画面中的爷爷有时年轻,有时衰老。有时胡子浓黑,有时变得斑白。有时精神很好,有时身心沧桑。不能把那些场景连贯一致,构成一篇有情感的能突显爷爷形象的文章。最后的结果是,我选择了放弃。有时候,想起爷爷时出于偶然的因素。我晚饭后有散步的习惯。天气晴朗时,我会去河边的公园散步。公园里,蓝色的湖水,美丽的风景树,平坦的柏油路面,嘈杂的来往人群,激越的广场舞……各种不同的载体。有的载体会激起我的回忆,关于爷爷的回忆。比如见到了一个背影,对我来说它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因为此人的背影,与我爷爷的背影有相似之处。于是我停止了脚步。我静静地瞧那人,在脑海里搜索爷爷的背影。爷爷空手走路的背影,挑着担子的背影,爬坡的的背影,犁田耙地的背影,淋着大雨匆忙赶路的背影,迎着北风踏雪前行的背影,送上学的钱回家的背影……依然不是连贯的,像天上众多的星星,数着数着的时候,就会数错了位置。爷爷不同的影子,依然不能形成一篇文章。有时,晚霞中在公园散步,见晚霞映照湖水,潋滟的波光勾起我对爷爷的回忆,思绪里就出现很多爷爷与河有关的场面。超初模糊,慢慢变为清晰。爷爷牵着我的小手过河。爷爷把我扛在肩上过河。爷爷背着我过河。爷爷抱着我过河。也有我长大后牵着爷爷过河的场景。……不连贯的场面,碎片化的。曾试图把它们变成一篇文章,努力地构思过,最终依然选择了放弃。
今日的大雪让我的心静了下来。天地混沌,雪花飘飘,北风呼啸。写字桌边,我放了崭新的取暖器。我要慢慢地写。我要静静地写。写出我想写的。想写的太多了。我打算用回忆这根线,按时间的顺序,把所有零碎的场面串连起来,付诸一篇文章作永久地珍藏。
老屋
印象里,小时候没见着父亲,也没见着母亲。母亲年轻时长的什么样,父亲年轻时长的什么样,至今不知。又没有保留的照片。在那个年代,他们没有照相的能力,也没有照相的意识。每天的时间,就那样紧张而忙碌。在队上出工,听从队长哨子的指挥。清晨,在队长的哨子声中,父亲与母亲出门上工了。 这个时候多半太阳还没有露出村庄东边的山头。天上还能见到眨眼的星星。傍晚收工回来,经常是踏着暮色。周而复始的就是这样。所以我的印象里,没有小时候与父母相聚而乐的场面,也没有父母打骂我的情景。一片空白。
我至今能记得的就是爷爷和小叔。还有奶奶。奶奶的模样不记得了。印象是模糊的。这种情况的发生,后来我才清楚。我不记事的时候,父亲与母亲在队里上工,也打过我,吼过我,但我太小不记事。当我记事的时候,父母搬家去了另一个地方。父母带着哥哥姐姐走了,留下我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而我的记事年龄,母亲说在五岁,爷爷说在四岁。究竟是四岁还是五岁,爷爷早已去世,无法当面澄清。健在的母亲人老浑沌,也无法澄清。我的记事年龄永远是个谜。
爷爷的房子,就是我小时候的生活天地。坐北朝南的村庄,爷爷的房子在村庄的中间处。前面是两间小小的瓦房,一间作堂屋,另一间分为两半,上半间是小叔的卧室,下半间是厨房。黑色的瓦。土砖的墙壁。大门边的踏脚石是一块黑色的长条石。门前长着一棵梧桐树,枝繁叶茂,但树身弯曲。到了盛夏,小叔就搬一张平床在梧桐树下乘凉。凉爽的南风,让扇子般大的树叶飒飒作响。而堂屋的后墙上,有一扇小门。过小门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有一个垃圾坑,坑边也长着一棵小的梧桐树。垃圾坑里装满了水,家里清扫的垃圾都倒在这个坑里。夏天这个坑里有难闻的异味。坑边的土呈黑色,里面有长长的臭虫,也有细长的香虫。下雨的时候,爷爷就在坑边掏出几条香虫,装在一个白色的小瓶里,然后出门钓鱼。一张小板凳。一个鱼篓。一件斗笠。爷爷能坐,几个小时就坐在那儿。爷爷每次没有空手而归。淅淅沥沥的小雨。池塘的水面上有小雨滴泛起的涟漪。很小很小,很快散去。浮飘在动。一会沉入水中了。这时爷爷就拉起了自制的钓杆。一条小鱼随着升起的白色的鱼线吊在了空中,尾巴不停的闪动。爷爷每次出门钓鱼时,我要爷爷带上我,爷爷不同意,怕我乱跑,影响他钓鱼。我每次瞧着远去爷爷的背影,就倚在大门边一动不动,就那样一直瞧着,直到爷爷的背影消失。随后就盼着爷爷早点回来。回来时钓回好多的鱼。我喜欢摸鱼。我一摸,鱼就啪啪地弹跳起来。太有趣了。我还是接着叙述房子的格局。过了那个小院,进入只有一间后摆的瓦房,它是爷爷与奶奶的卧室。没有窗户。屋顶上有两片亮瓦。天气晴朗时,房间里马马虎虎能看清地面,天阴,或清早,或傍晚,房间就阴暗。因地面有些潮湿,房间里一年四季总有一股淡淡的雾味。
这个家庭里住着爷爷、奶奶、小叔和我,我有时挨着小叔睡,有时睡在爷爷奶奶的床上。那时小叔已经长大成人,队里的记分本上,有小叔的名字。但对奶奶,至今印象模糊。记忆中的奶奶似乎总在生病,一年四季总在床上躺着。不光躺着,奶奶每天总在哼哧。那不是自言自语,那是病痛在折磨奶奶。因为奶奶有病,这个房间里就充满了药味。药味与雾味连接一起非常难闻。我至今认为,奶奶的哼哧声极像连绵秋雨的声音。奶奶患的什么病,小时候不知道,至今也不知道。反正那种病,奶奶很痛苦。爷爷后来告诉我,当然这是奶奶去世以后,也在我懂事以后。爷爷说奶奶的病是怪病,询问了很多医生,都说不出病根来。为治奶奶的病,爷爷伤透了脑筋。爷爷有一支水烟袋。他自种烟叶。爷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抽水烟袋。想不出奶奶的病根时,爷爷大口地抽烟。烟袋里的水哗啦啦地响。爷爷的脸腮都鼓了起来。爷爷四处求医治疗奶奶的病。家里来了很多的郎中。每个郎中都给奶奶一种新的药治疗。所以,在爷爷奶奶的卧室里,留下了很多不同的小药瓶。爷爷奶奶的床铺边有一个老式木柜,黑色的油漆剥落。三个小抽屉。各种不同的药瓶,都放在这三个抽屉里。药瓶好玩,上面有风景树,也有精彩的人物。药瓶是白色的,画的人物与风景是绿色的。我喜欢那些小药瓶。有一天我爬上床铺,双腿跪着,打开三个抽屉。我拿起那些好玩的药瓶,瞧上面的风景与人物。虽然房间有些阴暗,但我能看清。我摸着瓶上的人物,我微笑着。这时我听见了爷爷走进堂屋的声音。因为经年累月抽烟的缘故,爷爷咳嗽有点儿厉害。爷爷粗喉咙大嗓子,个子高大,腿长,走路两腿像是呼呼生风。爷爷在前面的堂屋里不见我,就喊我的名字。我大声答应。爷爷的脚步声穿过小院,朝我这个房间走来了。我不怕爷爷,依旧瞧着药瓶好玩。爷爷进来了。也看见我在干什么。爷爷生气了,拉我下床,对我瞪眼。爷爷说这都是奶奶要用的药,不能随便动的。爷爷又说,奶奶在大队的卫生所打针,小叔照看着,要是奶奶回来你乱翻了她的药,会骂你的。这次,爷爷是真的生了气。我知道他想打我一下,但实在喜欢我,他没打,只是吼我一下。吼过我之后,爷爷把那些散在外面的药瓶,全部小心地放回抽屉里。爷爷拉着我的手出来后,又叮嘱我,以后不要乱翻那些药瓶,要我表态。我点了头。爷爷就笑了。爷爷长着一张和睦的脸,笑的非常慈祥。记忆中,这是爷爷第一次吼我。唯一的一次。然而爷爷对奶奶的努力,最终没有救活奶奶的命。奶奶还是走了。带着遗憾走的。因为奶奶有病,至今我的印象里,没有奶奶的一个笑脸。我没有牵过奶奶的手,至今不记得奶奶的手是什么样子。长大后听人说,奶奶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像菩萨的脸,但那只是听说而已,我没有见过。遗憾的是,家里也没有保留奶奶的遗像。
滚子河
父母搬家了。新家在地处平原的村庄里,离爷爷的村庄约十五公里。站在这个新家的屋场上,四处瞧,平原的尽头是起伏的山峦。爷爷告诉我,他的村庄就在某一处山峦处。山峦看似不远,接近它觉得很远。平原辽阔,一个个村庄能收尽眼底。爷爷的村庄是丘陵,村庄小,住户少。但这儿的村庄大,几百人聚集而居。一望无际的田地。种棉花。种稻谷。种小麦。种芝麻。种花生。种红薯。黄土地。水源充足。勃勃的生机。它们是父母搬家的理由。求的是更好的发展。美好生活的向往。
六岁那年的冬天。这天阳光温暖。偶尔有轻微的北风刮过屋顶。天刚亮爷爷就起床,洗脸后用斧头将树蔸劈开。斧头砍进树蔸,爷爷用力举起来,然后将树蔸蹭在地上。一下一下,重复着。树蔸裂开。很快十来个树蔸全部裂开,分为两半,爷爷把它们装进一只荆筐。爷爷提前给父母准备冬天取暖的柴禾。平原无柴。没有煤炭。客观存在的现实。
爷爷这天给父母送柴禾去。爷爷带上我。我问远不远?爷爷说远。我瞧着自己的双腿。爷爷明白了,叫我放心,他挑着我。一会,爷爷一只箩筐装我,一只箩筐装裂开的树蔸。
爷爷上路了,迎着冬天的太阳。怕我冷,爷爷给我戴上了冬瓜帽子。我坐在箩筐里,双手捏着箩筐的绳子。箩筐在动,我的视线不住地移动。爷爷过一个田埂,翻了两座山,又走到一个田埂上。随后,爷爷过了十几个田埂。经过几个村庄。有狗吠的声音。有雄鸡的鸣叫。我眼前的山都是枯的,除了松树和柏树,其它树的叶子掉光了。庄稼收割了,田地也是枯黄的。我问爷爷,我们就顺着田埂一直走吗?爷爷摇头。爷爷说走过了田埂,过了滚子河就是大路,顺着那条大路走,一直地走,就能走到父母的新家。
滚子河。新鲜的名字。我问爷爷它宽不宽?水流大不大?水深不深?要赤脚过河吗?爷爷说不用涉水,河上最窄的地方有一座拱桥。一会,我看到滚子河了。一会,爷爷挑着我上了拱桥。滚子河弯弯曲曲,我目极所至,它转了几个弯才到拱桥的位置。它的源头在哪里?我不知道。即使是今天,我也不知道滚子河的源头。它沿着丘陵的山脉一直往北走,它的源头一定在很远的北方。那儿肯定是大山,山中一定有泉水。当时爷爷告诉我,滚子河有它的好处,也有它的坏处。我望着爷爷,想进一步知道好处与坏处的原因。但爷爷不说,坐在扁担上抽起旱烟袋。无论是在家里,或是出门在外,爷爷总带着他的水烟袋和他自种的烟叶。爷爷把烟叶种在自家的菜园里,成熟了,爷爷就剥下一片片叶子,然后放在小院里日晒夜露。白天,太阳下烟叶晒枯,夜晚露水浸了又皮软。爷爷爱惜他的烟叶。有一天我不小心踏着烟叶,爷爷睃我。我觉得眼光比吼更为厉害。为什么要日晒夜露,爷爷说去烟叶的毒。爷爷又说,我长大了自然知道了滚子河的好处与坏处。
是的,长大后我真的知道了。滚子河四季有水,流水有时淙淙,有时潺潺。滚子河两边是村庄,大村庄,分别住了几百人。滚子河的河水,春天浇灌河边的稻田。夏季,也有大人与小孩在河里洗澡。河水清澈,没有污染。河边上有杨柳树,河水中有游动的小鱼。但滚子河也泛滥。有一年滚子河暴发洪水,稻田淹没,一个放学孩子经过滚子河,被淹死了。
那天爷爷在拱桥上坐了很长一会,抽着水烟袋不走。我催了爷爷。爷爷不语。爷爷就那样瞧着桥下的河水。临走时爷爷告诉我,当年奶奶第三次到爷爷家里来,要过滚子河。当时滚子河上没有拱桥。流水也比现在的大。那天,是爷爷背着奶奶过河的。爷爷说,过了河,裤子都是湿的,不好意思马上回村庄,怕村庄人笑话,就跟奶奶坐在河边上晒太阳,直到衣服晒干了才回去。我问爷爷,河两边的人平时都是淌水过河吗?爷爷说,那天刚遇到汛期,河里涨了水,河里的墩子淹在水下。不知为什么,那天爷爷说到了奶奶,情绪一下子阴郁起来。估计是奶奶已经去世的缘故。
太阳当顶的时候,我见到了父母。但对那个新家,至今没有印象。它在那个村庄的中间或是两头,现在的印象里没有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当时的父母的印象痕迹。倒是记得跟爷爷 一起回来时,经过了一条铁路。铁路像两条直线,一直延升到远方。我问爷爷,铁路通到什么地方?爷爷说不知。一会一列火车开过去,留下一串白色的烟雾在空中。我站着不走,就那样静静地瞧。爷爷说,烟雾一会就散的,催我走。但我不走,瞧空中飘逸的烟雾老不散,慢慢的飘。后来爷爷拉着我走,我还回头瞧那空中的烟雾,它们还没有散尽。走了几公里,我说走不动,爷爷笑一下,就让我再次坐进了箩筐。在另一头荆筐里,爷爷放进了一块估计与我重量差不多的石头。到了滚子河,爷爷又在那拱桥上坐着抽他的水烟袋。看爷爷凝神思索的样子,估计又在想背奶奶过河的事。有人经过我们的身边,爷爷认得的就打个招呼,不认得的,爷爷不语。如今,滚子河旧貌变了新颜。河上的水泥桥,又走行人,又通汽车。对泛滥的河水进行了有效的治理。再没发生河水淹死学生的事。滚子河。水泥桥。稻田。河边的杨柳树。河上面企业烟囱冒出的烟雾……它们组成了一幅美丽的风景。可这美丽的风景,爷爷是永远看不见了。
知了
童年的记忆里,爷爷的村庄有很多梨树,多的数不清。高高矮矮的,一片一片的。我曾经试图数过,没有数清楚,且只能数眼前的,还有那远处的,不见的等等。
这种普通的梨树,有人称它为栎树。去年的某一天,我到一个地方采访,经过一个山坡时,刹那间眼前都是栎树,那熟悉的树身,熟悉的叶子,熟悉的栎树散发出来的味道。然而站在那儿,细致欣赏之后发现,这些栎树与我童年中记得的爷爷村庄的梨树有很大的区别。什么区别呢?我静静地想,但说不出来。我就是那种感觉,发自内心的感觉。我没有贴切的语方进行分辨。
我不把它写成栎树,我仍然叫它梨树。无数的梨树分布在爷爷村庄的周围。当时村庄前面的池塘边,就有几个粗壮的梨树,至今我记忆犹新。它们的年龄究竟有多长?我说不清楚。那时村庄的人们,称它们为老梨树,用一个老字概括它们的年龄。它们的树身空了,上面有黑黑的洞,一股难闻的雾味自洞里发出,特别是雨后,雾味更重。
有一天,一位童年的小伙伴告诉我,说是他妈妈讲的,梨树的黑洞里藏有老鼠与蛇。我最怕蛇,别人一说到蛇,我的身上马上汗毛倒竖,心里嗵嗵发跳。此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去老梨树跟前玩耍。但记得村庄的大人们就不怕这些黑洞,炎热的盛夏,有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中午时扛一个木制的平床,置在老梨树下歇凉。虽然它们年老身枯,但它们有顽强的生命力,树顶上依旧枝繁叶茂,有一片很大的阴凉供人们乘凉。这里紧挨池塘。池塘里有水,凉爽南风掠过散发凉气的水面,吹到平床上歇凉人的身上,让人清凉舒心。这几个老梨树,让我上学后记住了一个词语:树老空心。同时明白了老树空心,是一种自然现象,不必大惊小怪,就像人老了头发会白,脸上要刻下岁月沧桑的皱纹。也跟轮回的四季一样,春天过了到夏天,夏天过了到秋天,秋天过了进入冬天,而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
我对梨树的钟爱,不是它有美丽好看的叶子,也不是它在夏天可以给我荫凉。我钟情于它,是它的上面藏着知了。我喜欢可爱的知了。我喜欢听知了的叫声。时长时短的声音,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它弥补了我文化生活的匮乏。经常,我来到村庄的东头,瞧那个屋檐处挂着的喇叭,里面响着队长的声音。当时不懂,长大后明白是队长在给社员们派工。扩音器在队长的家里。喇叭里既有队长的蛮横的声音,也有《东方红》与《北京的金山上》的歌声。当时听不懂歌词,不知道歌曲旋律的意境和对歌曲的欣赏。村民们都觉得这些歌曲好听,但我对知了的叫声情有独钟。每年春天,只要见到梨树发青,我就会站在梨树下静静地呆望。有一天,爷爷过来摸着我的头,告诉我春天的时候,梨树上是没有知了的,知了出现是梨树叶子由淡绿变为深绿,待叶子由小长大且不能再长大的时候,知了也长的最大,叫声最好听。爷爷又说,知了叫声大,即便一只知了在村庄的中间叫,整个村庄的人都能听见。
于是我天天盼望盛夏。有时做梦,梦见了天气炎热,大地烤着一团腾腾的火焰。
春天过去了。进入夏天我由衷地欣喜。那天,爷爷上山为队里放牛去了,我一个人站在隔壁家的梨树下。知了在树上不停歇的叫唤,一声长一声短。在我听来,它是世上最好听的旋律。知了藏在梨树上面的什么地方呢?我边听边想。我想着想着,渴望捉到一只知了,让它晚上也能叫唤,那该多么好啊。我的眼光集中到梨树的身上。我顺着树身往上寻找。遗憾的是,一直寻找长着挂满绿叶的枝节处,却没见到知了的影子。也不见知了爬过的痕迹。于是,我的眼光在梨树的枝节与树叶间寻找,寻遍了也没有。一种好奇心突然占据了我的心。马上,我脱掉鞋子,两手紧紧抱着树身,赤脚爬树。我要上去捉一只知了。我拼尽全力往上爬,赤脚蹭的疼痛。我咬牙坚持。但最终,我因为年小,爬到一米五高时掉了下来。幸好我的屁股先落地,不是头部落地。我的屁股很痛。这时爷爷的吼声出现了。爷爷放牛归来了。他赶紧放下牛绳,跑到我的跟前来。这时我已经站起来了。爷爷严历地批评我。我看见爷爷举起牛鞭,但又慢慢放下。爷爷警告我,下次再看到我爬树,就用牛鞭子抽我。接着爷爷自语:爬什么树呀,要是跌在石头尖上怎么办呢?哎,你的爸爸妈妈又不在村庄。
接着,爷爷把我带到远处,他拿着牛鞭,围着梨树转了一圈,眼睛紧盯着梨树瞧。突然爷爷站在那儿,照着知了叫声的地方狠狠地抽去。刹那之间,知了叫声嘎然而止,梨叶纷纷落下。爷爷在地上寻找知了。我也过去帮爷爷寻找。但地上没有知了的影子。接着爷爷叫我再次走远点,他又对着树上连续抽了好几鞭子。但实话实话没抽下来一只知了。爷爷告诉我,说知了跑了。爷爷牵着我回家。但我跟随爷爷回家时几次回头瞧那棵梨树。有趣的是,我们刚进家门的时候,那梨树上的知了又大声的叫唤了,一声长一声短的。我竖起耳朵听。爷爷摸着我的头,向我承诺,两天内一定给我捉回一只知了。我问爷爷是不是骗我?爷爷反问什么时候他骗过我?
爷爷村庄对面的山坡上,有很多的梨树。爷爷把队上的牛牵到山坡上吃草。山坡有些陡。有的小伙伴上去过,我每次都没能上去,脚上的布鞋,沾上坡上的梨树叶子就打滑,将滑中的我跌倒在那儿。对于爷爷第一天空手回来,我非常沮丧。但第二天,爷爷回来时,给了我一个干净的墨水瓶。爷爷叫我看瓶里的知了。天啦,真是知了!我把墨水瓶放在饭桌上,我伏在桌边细瞧瓶里爬动的知了。我感到特别幸福。我终于有了一只梦寐以求的知了。我问爷爷是怎么捉住它的?爷爷说村庄对面坡上既有高梨树,也有才人高的小梨树。称这只知了就是在小梨树上捉住的。, 当时它爬在梨树枝节上,翅膀轻盈地翕动,叫得正起劲。爷爷还告诉我,为给我捉一只知了他摔了一跤,好在摔的不重,没有伤着他的老骨头。那天,爷爷见有了知了的我特别开心,也开心地抽他的水烟袋,抽得水烟袋里的水咕嘟咕嘟的响。
现在,我不记得那只知了的结局,但清晰记得那个墨水瓶,后来成为爷爷钓鱼时装香虫的瓶子。
桃园
那是一片早已消失的桃园。桃园的遗址,现是多户村民的宅基地、屋场、猪栏与牛棚等。在改革开放初,我看见有村民在他的屋场前,挖池堰养鱼,我心里有一种悲哀的情结。我站在那个池堰边,望着池中的清水,望着清水中游动的鱼,我思绪万千。我进行了设想,池塘下面是桃树的生长地,死亡的桃树能见到池堰上面的鱼吗?而池塘里幸福的鱼知道这儿是桃树的老家吗?我为桃园的消失惋惜,又为池中的鱼而庆幸,感谢鱼给村民致富了。我心情复杂。
童年的记忆里桃园生机盎然。三月桃花开。到了春天,我最爱桃园里怒放的桃花。桃花朵朵开,美丽的桃花芳香无比。桃花又好看,成为文人形容俏丽姑娘的选词。平缓的山坡上,桃园面对东方,每天村庄里第一个见到朝霞的,应该是桃园。太阳冉冉升起,映照清晨的桃园,让桃园变得像一个窈窕淑女多姿多彩。所有的桃树,伸开柔美的双臂,迎接美丽的朝霞。接着,桃园喧闹起来了,虫子在草丛中唱歌,鸟儿飞翔到桃树上鸣叫。天空清朗。蓝天上没有一丝白云。绿色的树叶上还沾着晶莹剔透的露珠,朝霞的映衬熠熠生辉。
那时我每晚跟爷爷睡在一起。春天亮得早,爷爷早晨起床更早。经常地,爷爷起床时我就醒了,爷爷就说:天还早着哩,又没上学,多睡一会。我这时想到了村庄背后的桃园。我说:爷爷,我今日再和小伙伴们去桃园玩。爷爷反问我,天天去桃园里玩,玩不够么?
哪能玩得够呢?桃园里有虫子,有鸟叫,还有蚂蚁等。坐在桃园的草丛上,望着桃树,就盼望桃树快长出小的毛桃。有了毛桃,才有大红的桃子。这种桃子特别好吃,汁水发红,一口咬下去,满嘴红色的桃汁。于是我和小伙伴们的眼前,刹那间出现桃树上挂满红桃子的情景。那时是我们最馋嘴的时候,但不能偷,队长安排专人照看。不过,站在远处的我们,望着大红的桃子心里也很舒服。
奶奶死后,爷爷开始学烧饭。对爷爷来说这是一次脱胎换骨。以后爷爷不仅会烧饭菜,也会做面馍。童年的记忆里,没吃过爷爷做的馒头,每年夏收以后,都吃爷爷做的那种薄薄的面馍。
爷爷把粗糙的面粉倒进盆里,搅拌均匀,再将稠的面浆倒进干净的锅里。爷爷用锅勺把面浆拉开,锅边处没有,锅的其它地方都糊满。爷爷盖上锅盖,就在灶里添加干柴。火缓慢的,溻情的。爷爷坐在灶门口,火光映红他爬满皱纹的老脸。有时,爷爷一边添柴一边抽水烟袋。水烟袋咕嘟地响,干柴毕剥地响。两种声音掺和一处。慢慢地,锅边渗出的蒸气里有扑鼻香味。我馋馋地瞧着锅里。爷爷说:馍还没熟透心哩。
长大后才明白,爷爷那时起早床的原因。喇叭里还没有队长的声音,爷爷就要起床了。爷爷要早起烧饭。他和小叔吃了早饭要去上工。要是等喇叭里有队长的声音,时间就来不及了。而我,经常在爷爷的瓢碗的撞击声中,睡觉朦胧,有时醒来。爷爷就要我继续睡,说天还早着哩。同时爷爷出门时,总要叮嘱我,起床后洗脸,洗了脸再吃锅里的饭菜。
有一天,夏季的时候。爷爷和小叔去上工。爷爷走时向我交待,锅里热着薄馍,要我把吃剩的馍放在锅里盖里,防止家里的黑狗叼去。我点点。但那天我还没吃饱,一个伙伴来到门前,喊我随他一起去桃园玩耍。提及桃园,我就忘记了爷爷的交待,把剩下的薄馍丢在饭桌上,直接随他去了,仅掩了堂屋的大门。
我们来到桃园,早有不少的小伙伴到了。桃园面积约五亩。桃树整齐,横成林竖成行。在桃园里,我们奔跑追赶,有时捉迷藏。桃园因我们的到来更加热闹。桃树生长茂盛,浓密的绿叶。地上没有桃叶覆盖的地方,长着嫩绿的杂叶。我们有时玩累了,就坐在草丛上揪杂草,拿在手上,朝对方身上掷去。对于生活单调的我们来说,这是最大的娱乐。
但那天,我不小心,把杂草掷在一个女孩的脸上,女孩不停地用手揉搓眼睛,但眼睛揉搓红了,眼睛还是不安逸,于是她哭了起来。一会她的妈妈来了,了解情况,吹出女孩眼里的灰尘,就要打我。我在桃园四处乱跑,虽然年纪小,但跑的速度并不逊色女孩的妈妈。我熟悉桃园,每每见她要追上时,我就一个急转弯,一下子消失在她的视线内。等她见我在别的地方再追过来时,我又跑远了。那时虽然家家贫困,好多人面黄肌瘦的,但我还好,因为爷爷和小叔是队上的两个硬劳力,自然口粮分的多些,又只有我一个吃闲饭的,所以我的童年,饮食方面比别家孩子强多了。那天,女孩的妈妈总追我不上,怒恨交加,最后干脆不追,在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狠狠砸向我。那天我要感谢那棵桃树,小石头落在桃树上,蹦了一下掉在地上,而不是落在我的身上。那天,待爷爷回来后,女孩的妈妈找上爷爷,说的口沫横飞,面色难看。我躲在角落里,见爷爷不停地向她赔礼道歉。为了让她心里平衡,爷爷承诺哪天去了集市,一定给女孩买几个糖果,如此补偿才平息了女孩妈妈心中的怒气。
爷爷在他们走后把我叫回家里,脸上盖着一层冬天的冷霜。爷爷叫我在他面前坐好,我听话地坐好。爷爷气息粗大,这是很少有的。我害怕。我解释不是故意的。我又说,别的小伙伴也向我身上甩过杂草。爷爷的气息还是粗大。但待我说出那个小石头落在桃树上时,爷爷气息轻了,马上追问我伤着没有?我说没有。我见爷爷脸上的表情松散开来。爷爷自语:一个大人追打一个孩子,还好意思找上门来!爷爷嘱咐我,以后不要跟那个女孩一起玩耍,不是那个女孩不好,是她的妈妈不好。
接着爷爷进厨房,拆开锅盖后赶紧出来,质问我:那些剩下的薄馍呢?我说都放在饭桌上。但饭桌上空空如也。爷爷的眼睛马上集中到家里的黑狗身上。这次爷爷生气的特别厉害,气息比刚才更粗大。他吼我:你知道吗?我和你小叔早晨才吃个半饱,省着你吃饱,然后留着中午再吃,你竟然让狗给吃光了。你个臭崽子,你福中不知福啊!爷爷向我抡起了他的大手掌,见我两手捂头时,他把举起的手掌放了下来。爷爷去了门角落,那儿放着一把高粱编织的扫帚。而我,在爷爷刚到那个角落时,我倏地跑到门外,然后一溜烟跑进了村后的桃园里。我想,桃园那么大,爷爷是找不着我的。我随便爬到桃树上,有浓密树叶的掩蔽,爷爷是看不见我的。
那天,爷爷在桃园不停地唤我的名字。声音在桃树之间回响。吹着温馨的春风。树叶袅袅地动。爷爷的声音与树叶融合在一起。我躲藏桃园的深处。其实这儿爷爷来过,我能看清楚爷爷,爷爷不见我。爷爷气急败坏的样子,脸上的表情是沮丧的。爷爷把桃园走完了,然后返回到一个宽敞的地方站着。后来,爷爷走向桃园的外面。时间在分秒的过去。我听见爷爷叫我出来,跟他一起回家,他不会惩罚我。我不相信,我依旧躲避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后来,我听不见爷爷的脚步声,也听不见爷爷的气息声。我猜想爷爷肯定回家了。过了好一会,我才慢慢地走出桃园。但我没有想到,当我走出桃园时,竟然看见爷爷没有回家,他坐在桃园边一个土包上,在垂头沮丧地抽水烟袋。熟悉的咕嘟咕嘟的声音。熟悉的老脸。熟悉的烟雾。我走到爷爷的身边,我小声说:爷爷,我错了。爷爷竟然没有吼我,我见他的脸上挂着泪滴。爷爷站起来,拉起我的小手,慈爱地说:走,我们回家,以后不要再来桃园玩耍了。
瓜园
很多与爷爷有关的事情,虽然沉淀于我童年的记忆中,我搜索它们时又是碎片化的,它们像起伏不定的潮水,涌来了,又退去了。童年的记忆中,始终有一个香瓜园,就是忘记不了它。
它是生产队的瓜园,在一个池塘上面,一片相连的斜坡地,从坡下一直延升到坡的上面。简陋的草棚,支架是就地砍来的松树,盖的稻草是稻场上挑来的,显得陈旧,还散发出一股浅浅的霉味。草棚的主人就是爷爷。那年爷爷不放牛,成为生产队的看瓜人。那年的爷爷越发老了,头上白发更多了,胡子也全白了。偶尔我在爷爷怀里摸爷爷的白胡子,爷爷不恼,笑的慈祥。爷爷的笑容不灿烂,但笑容厚重。
坡地全被瓜藤覆盖的时候,我来看爷爷。爷爷在田里忙碌。弯曲的腰,低垂的头,缓慢的脚步。爷爷的双手轻轻地理顺瓜藤。阳光明媚。太阳特别大,特别圆,阳光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温暖而不炎热。我跑过松树林,穿过青草没及小腿的池塘埂,顺着池塘南边,马上到了瓜园。我大声喊了一声“爷爷”。爷爷回头瞧,对我恩爱微笑。我经过瓜园时,爷爷嘱咐我:小心踩着了瓜藤,小心跌倒了。我嗅到了瓜藤的清香。我看到了美丽的蝴蝶,在瓜园上空飞舞不去。蜜蜂嗡嗡叫,飞过我的耳畔。我遵循爷爷的吩咐来到爷爷跟前,爷爷还在微笑。我突然发现微笑的爷爷,嘴巴里突然少了一颗牙齿。我望着爷爷的嘴巴,我的神情沮丧与可惜。爷爷说:爷爷老了。爷爷问我天气这么早怎么从学校回来了?那年我已在上小学。父母已从那平原上的村庄,搬回到爷爷村庄下面的一个村庄居住。我不跟爷爷一起生活,而是跟父母一起生活。我住的村庄与爷爷的村庄,中间相隔两公里,爷爷的村庄在上面,我的村庄在冲下,相连的是一条大冲。记得每年发大水,大水像一条瀑布,从爷爷村庄的前面流到我的村庄前面。很多大鱼在流水中,从秧田跳起来,吸引很多村民去秧田捉它。但能捉到大鱼的人少,多数人两手空空。
我向爷爷告诉提前回家的原因。爷爷见我刚才跑快了,额头上沁出晶亮的汗水,就把我牵进瓜棚,用毛巾揩我脸上的汗水。在棚里,我看见了简陋的床铺,一块普通的宽大的木板,铺着厚厚的稻草,垫着简陋的被褥。忽然,我看见一只野老鼠,从爷爷的床铺下迅速蹿出,跑到棚外去了。我双手捂住眼睛。爷爷说:老鼠不咬人的。
这天我回家时,爷爷对我说,等香瓜成熟了你再来,我给你摘几个熟透的香瓜,特别香甜。于是,我天天盼望时间过的快些,盼望成熟的香瓜早日到来。那段日子对我来说是苦熬的日子。但我不等香瓜成熟,中途我又几次去瓜园,我想见见爷爷。对于爷爷,我有一种说不清的特殊情感,可能是与爷爷一起生活几年的缘故。在那年的那个瓜园,爷爷亲手剥豌豆给我吃,到山坡上给我采撷美丽的映山红。爷爷告诉我,说映山红的花朵香哩。我把映山红放在我的鼻端。记得有一天,我面对没熟的青皮香瓜,眼光直直的。爷爷走过来,微笑说:青皮香瓜是苦的。等几天它就要熟了。爷爷摸我的头。爷爷的手粗糙,上面长满老茧,但我感觉不到粗糙与老茧。
终于盼到香瓜成熟的季节。我来到爷爷的瓜园。天气多么美好!南风是那般温馨。蔚蓝天空一碧如洗。追逐的燕子从瓜园上空飞过。爷爷见了我,就走进瓜园。他轻轻地翻弄着瓜藤,随后寻找了两个大的香瓜。他摘下来装在塑料袋里。爷爷说:拿回家吃,这儿吃让队长看见了,要扣爷爷的工分。我点头。但爷爷的话音刚落,岂知队长就站在瓜园的另一边。他听清了爷爷的话,马上过来。队长夺过我手上的塑料袋,表情非常难看。爷爷对队长说:照队里的规矩办,我同意扣工分。队长对爷爷说:我们是信得过你才让你来照看瓜园,你这是何苦呢?不就是疼爱孙子吗?等几天队里分了香瓜,够你孙子吃个够的。爷爷说:我就是见不得他那馋馋的眼光。我认了。爷爷的语气很坚定。队长又说:扣掉的工分要买多少斤香瓜呀?爷爷从队长手上夺过装着香瓜的塑料袋,递给我说:你拿着回去吧。队长的脸色更为难看。爷爷对我说:你快走吧。我拎着那个塑料袋撒腿就跑,我听见队长还在批评爷爷:你真是老糊涂了……
新皮鞋
我什么时候开始穿上皮鞋,童年的记忆中没有印象。从常理讲,我会走路就该穿上皮鞋了,但印象中只记得十岁那年,我是第一次穿上了新皮鞋。
当年乡下人称为皮鞋的,就是城市人现在所说的雨鞋,是雨天的专用鞋。那是一个阴沉沉的秋天,刮着凉凉的秋风。晚上下了一场秋雨,虽然天亮时歇息了,但地上还是泥泞。早饭后,爷爷走进了家门,穿着新衣服。爷爷问我为什么还没穿上新皮鞋?妈妈马上返身进她的卧室,拿出了一双新皮鞋。当妈妈将包装纸撕开时,我眼睛睁大,赶紧问是给我穿的吗?妈妈微笑着点头。妈妈说:这是你爷爷给你买的新皮鞋,买了两个多月了,但天没下雨,所以没拿出来给你穿。今日地上有泥巴,又跟着爷爷一起走亲戚,正好穿上。啊,我太高兴了。我终于明白了两件事,一是皮鞋是爷爷给我买的。二是我今日跟爷爷一起走亲戚,意味今日有好吃的东西,至少饭桌上有鱼或别的好菜。我问爷爷我们出门几日?爷爷说至少五天。什么叫至少?爷爷不说,只一个劲地微笑。饭桌边坐着的爸爸就用眼睛睃我,那意思我是明白的,说我只知道有好吃的。
我的新皮鞋溅眼睛,黑色表皮上一闪一闪,像是点缀了无数个发光体。它是一双浅口皮鞋,而不是深筒皮靴。皮鞋底子上的钉子很深,有很好的防滑效果。在穿鞋以前,我故意闻了一下皮鞋的味道,既有皮子的味道,也有不是皮子味但我又说不出来的味道。妈妈说:快穿上吧。我马上穿好,非常合适,双脚没有挤压的疼痛感。爷爷叫我走两步给他看看,我就走给爷爷看,走到爷爷跟前,爷爷瞧我双脚的眼光是那样恩爱。
这天,我随爷爷出门时,妈妈特别叮嘱我:穿上了新皮鞋,你要爱惜它,为给你买这双新皮鞋,你爷爷省吃俭用,不容易啊。我说我知道。妈妈又说:走路时注意点,不要碰石头尖或荆棘,防止插破了皮鞋。爷爷说:小孩乱蹦乱跳是正常的。不就是一双皮鞋吗?值得这样叮嘱孩子吗?爷爷拄着棍子率先出门。我跟在爷爷的身后。天越发阴沉了,秋风刮的越发大了。
我们从屋侧面往村庄背后的山坡上走去。我们经过不同的山坡,过不同的田埂、堰埂、小河、大冲等等,我们一直往北方行走。我不知道走了多远,反正路上爷爷走走歇歇,好在那天天只是阴着,没有下雨,倒是我觉得我的双脚,因为是崭新的皮鞋,反而有些躁热。那段距离究竟有多远?当时童年的我是不知道的,直到长大后才知道那是我家最远的一门亲戚,距我的家有十二公里,都是难走的山路,弯弯曲曲。记得爷爷每次歇息的时候,就给我讲与他有关的故事。爷爷说解放以后,因为躲避土匪,他搬过家,到这个路边上的村庄居住过两年,后来又搬走了。爷爷又说到我的幺爷。我不认得这个幺爷,记忆中没有他的印象。爷爷告诉我,幺爷解放前就死了,死在某地的一个盐矿里。当时幺奶奶一个女人家,哭天无门,是爷爷只身一人去那个盐矿,想尽一切办法,历经千辛万苦,把幺爷的尸体拖回老家安葬。说到那段伤心的往事,爷爷的眼圈发红了。我还在询问有关幺爷的事情,但爷爷说:不说他了,我们走路。
一会,我们要过一条河了。潺潺的流水。青石板。厚厚的苔藓。爷爷说喘几口气就过河。爷爷坐在一块石板上。爷爷累着了。我不累,我跑到了河边玩耍。爷爷嘱咐我小心掉进河里。我在河边的沙地上寻找一种贝壳的东西,它是花白的颜色,壳边像刀口似的。我将一枚贝壳甩在了流水中。清亮的流水。十岁的我能分清楚东南西北的方位了,我感觉那水是朝着北方流的,而不是水向东流。河里有好多个石墩子,是给过河人提供的。我试了一下,如果距离再远一点,我就跨不过去了。可能是我大意了,我返回时步子跨小了一点,我掉进了河水里,好在河水不深,我站在了墩子边。爷爷赶紧跑到我的跟前,将我拉上来,抱到了河边上。我的裤子打湿了,淋淋地往下滴水。特别是我的新皮鞋,里面灌满了水。我开始哭起来。爷爷说,已经嘱咐你注意点,你还是不注意。唉!爷爷发出一声叹息。爷爷让我坐在石头上,他蹲下身,脱下我的新皮鞋,倒出皮鞋里面的水,将皮鞋底子朝天,好流干净皮鞋里面的水。爷爷又拎干我裤子上的水。我当时好渴望天不是阴着,而是阳光灿烂。我哭丧着脸,沮丧地对爷爷说:我是不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爷爷说:爷爷喜欢知错必改的孩子。以后不要犯同样的错误。爷爷没有批评我,而是对我微笑。刮着凉凉的秋风。可能怕我冷着了,爷爷故意坐在我的身边给我挡风,同时抽起了他的水袋烟。爷爷有个习惯,无论去哪儿都会带着他的水烟袋,他说纸烟抽不习惯,其实爷爷是为了不给别人增添麻烦。这天,我和爷爷不知在那个石头上坐了多久,总之我们赶紧亲戚家里,早过了午饭时间。
亲戚家的门前有一条小河,河边上有一片茂盛的竹林。小河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即便现在我也不知道,因为它原本就没有一个真实的名字,村庄里的人对它随便称谓,张姓人家称为张家河,李姓人家称为李家河,程姓人家称为程家河。对于那条小河我不新奇,却对那片茂盛的竹林感到有趣。傍晚,我随亲戚家的孩子去那竹林里玩耍,突然看见了一条蛇。我吓哭了。亲戚家的孩子吓跑了。我一个人站在竹林里,不敢前行,担心蛇还在前面没有溜走。我哭着,心有余悸。过一会我听见了脚步声,我以为是亲戚家的孩子来引我回家的,但走到我面前的却是爷爷。爷爷把我抱起来,安慰我别怕。爷爷一边走出竹林一边安慰我:蛇不乱咬,屋不乱倒。当时我不懂爷爷话中的意思,后来才明白这是一句俗语。过了那片竹林,见我还在啜泣,爷爷告诉我,说那条吓我的蛇已经被他踩死了。踩死了?蛇死了?我马上止了哭声。后来才知道爷爷是哄我的。因为被蛇惊吓了,那天晚上,我死活不跟亲戚家的孩子一起睡,爷爷让我睡在他的身边。那天晚上在床上,爷爷一边抽着水烟袋,一边给我讲与蛇有关的故事。我从爷爷嘴里得知,地上的蛇有好蛇也有坏蛇,有毒蛇也有没毒的蛇。爷爷还说蛇只咬坏孩子,不咬好孩子,我是好孩子,蛇不会咬我的。我在爷爷的表扬声中睡着了,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旭日临窗,窗前发黄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响声。早饭熟后,爷爷给我穿上了新皮鞋,告诉我饭后我们要去另一亲戚家。
随后,爷爷和我每天走一家亲戚,在每家亲戚家里吃三餐饭,休息一晚上。都是相同的安排,中午到亲戚家,次日早饭后动身走。这次走亲戚,爷爷为了我专门带上了一个挎包,看似是为了装他的水烟袋,实则是为了装亲戚给我的好吃的食物,比如糖果、水果,还有麻花之类的油炸食品等。爷爷告诉我,待走完了所有的亲戚,我吃的东西就会装一袋子,够我在家吃很长的时间。
这次跟爷爷一起走亲戚,我不但穿上了新皮鞋,也见到了很多我以前没有见过的事物,比如高压线。它矗立在那山坡与田地中间,电线发出吡吡的声音。我凝望那粗的电线,高高地挂在蓝色的天幕上,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它们。我好奇那吡吡的声音,爷爷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脱口说那是电在走动的声音。我还见到了平原。一望无际的稻田。我能见到平原尽头的山峦,但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爷爷对我说望山跑死马。这意思我长大后才知道,同时也知道了见到的不是真正的大平原,只是有山就有畈而已。我和爷爷还跨过了铁路。它直直地升向远方。我问爷爷,铁路总是那么直行吗?爷爷说铁路也有弯曲的时候,只是我没有见到而已。我看见了火车。轰隆隆的声音。火车头上冒着浓浓的白烟,火车消失了,白烟还在空中一直不散,最后散成了一道好看的弧线。我站在铁路边不走,我说:爷爷,我想坐火车。爷爷笑说:你有这个志气最好。能坐火车出去工作的,都是国家的工作人员,有前途哩。我当时不懂国家工作人员,也不懂前途的意思,爷爷说:你长大后就懂了。
这次去的最后一家亲戚住在集镇边。我见到了很多来往的人。有人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服装,看上去特别有钱。晚饭后,爷爷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一个演出的广场。我见到了璀璨的灯光,宽敞气派的舞台,精致豪华的帷幕。年轻男女的脸上化了浓妆,不见他们真实的面目。锣鼓敲响了,惊天动地。唢呐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我看见六个人从帷幕两边同时上场,他们是三男三女。他们在舞台上手舞足蹈,腰上扎紧绛红色皮带。他们交叉站着,同时举起左手,提起右脚,一边跳一边转换姿势。过一会,他们同时收回左手放在腰间,举起右手提起左脚,像先前一样一边跳一边转换姿势。至今我不知道这表演的是什么节目,但印象就是深,一直忘记不掉。当时人多,仿佛人山人海。爷爷担心我看不见,就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这样我的头超过了舞台下面所有观看者的头。居高临下的我感觉特别滋润快乐。
次日又是一个美好的晴天。我和爷爷回家。爷爷背着装满我吃的东西的挎包。在路上,我问爷爷:这次是不是为了我才专门走亲戚的?爷爷不语,只顾抽他的水烟袋,微笑着。过一会我再问这个问题,爷爷说:不是为你,是为了我。这是一趟辞行的路,以后我不会再来了,也走不动了。我问什么叫辞行的路?爷爷说:这辈子我走了太多的路,以后一天天变老,两腿没劲了,现在瞅两腿还能走动,就来见见她们,以后只能来世再见她们了。啊,原来爷爷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他自己。长大懂事以后,我才知道这些亲戚与爷爷的关系,她们中既有爷爷的姐姐与妹妹,也有爷爷的岳父家,都是爷爷的嫡亲。
后来爷爷真是这样,这次走亲戚之后,爷爷有生之年再没有走过亲戚,即便是近处的亲戚,爷爷开始严重咳嗽。爷爷与小叔生活一起,除了到我家来,一年四季在他的村庄里活动。岁月匆匆。十几年后我成家立业,去了外地工作,爷爷却进入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光。那年我回家过年,大年三十吃年饭,我们把爷爷请来坐在上席位置,他非常幸福,随我们一起欢乐。但在爷爷微笑时,我见爷爷满嘴似乎没有一颗牙齿。爷爷却说他的嘴里,还有四颗松动的大牙。爷爷吃不动或嚼不烂硬的食物了,只能吃些煮烂的食物。爷爷的头发与胡子没有一根是黑的。我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在爷爷的碗里,爷爷却夹回放在他面前的菜碗里。爷爷笑说:我想吃,但胃消化不动。老了。老了。爷爷的语调里带着对美好生活的留恋,也带着世事沧桑的遗憾。我清楚爷爷的想法,当年能吃的时候物质匮乏,现在物质生活丰富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大血大肉想吃能吃,但爷爷的胃消化不动了,吃过之后吭吭叽叽难受。所以这天的年饭桌上,爷爷仅仅动了两盘菜,一盘是妈妈特意为爷爷包裹的野菜饼子,另一盘是妈妈特意为爷爷用肉汤煮的块状的豆腐。爷爷吃的津津有味,非常幸福。吃饱了,爷爷放下筷子,望着桌上坐着的他的后人们意气风发,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大年三十晚上下起了雪,北风呼呼地吹。正月初一早晨,我们踏着皑皑白雪,欢欢喜喜去给爷爷拜年,但爷爷却睡在床上,他怕冷。爷爷从被子里露出脸来向我们热情招呼,祝愿我们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进步作为。我们离开时,爷爷不停眨动眼睛向我们告别。但我们万没想到,我们的脑海里还保留着爷爷慈祥的笑容,爷爷却在正月初二的清晨去世了。爷爷活了八十三岁。爷爷是寿终正寝。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
徐宗义,湖北省作协会员,随州市曾都区作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幸福河》(上下册)、《幸福村里的光棍》及作品集《小站背后的秘密》《突然长大》等八部。其中短篇小说散见《神州》《北方文学》《鸭绿江》《名家名作》《散文百家》《长江丛刊》《青春岁月》《牡丹》《青年文学家》《唐山文学》《小说月刊》《参花》《资治文摘》等几十种报刊杂志;作品曾获国家级一二三等奖。其作品集进入书香中国、广东省教育厅指定的中学生阅读平台,销往台湾、香港与东南亚,有中篇与短篇小说参评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现为《编钟之声》报报社编辑、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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