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卢小波
正如一粒糖落到地板上，必定会引来一群蚂蚁。我经历过一些破事，容易引来坏消息。10天之内，有3个朋友来咨询癌症治疗。一堆弱弱的“怎么办”，在幽暗中发着微光。
好吧，什么“一粒糖”，这根本就是抬高了自己。可是，不讲一粒糖，难道说自己是一粒屎？如果是后者，那朋友成什么了？还是一粒糖吧，至少有安慰作用。把朋友说成蚂蚁，不算冒犯。不是有个说法吗？生如蝼蚁。
似乎得说些宽慰话。我手术和化疗那阵子，至少收到过100人以上的宽慰。现在想想，那些宽慰，如一盆盆热水泼来，当头浇下时觉得温暖；热闹之后，一阵风吹来，有时会更冷。原因无它，不断被人怜悯，会觉得进入了告别环节。panf
还是直接泼冷水吧，这是对那3个朋友说的。不，算4个吧。其中一位，后来诊断说安全了。看这趋势，总有一天，癌症会多得像感冒。
一、靠自己支撑自己。
一位朋友说，怕女儿难受，不敢告诉她病情。丈夫的辛苦，让她非常内疚。我说，你想多了，他们再难受，也难受不过你。
佩索阿说：“伟大的忧郁，还有愁肠百结，其实只有在一种舒适的气氛和清朗的豪华中才存在。”文艺范儿的忧郁，此时毫无意义。病得要死要活的，你就是肉身动物而已，痛苦而且肮脏。
各种难受和不适，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你承受。不是说帮助和抚慰没有价值，但无论怎样，你是兽夹下的动物，血肉神经的每一下牵扯，只能自己忍着。再亲的人，也没法子从铁夹子上解开你。专心挣扎吧，不要指望别人。
一定要用好知情权。怎么治疗，治到什么程度，一切方案要自己决定，因为所有后果，都是自己承担的。
二、不要掩饰自己的恐惧。
诊治初期，谁都怕得要死。现在想来，我最难熬的那段是，不愿意跟妻女诉说恐惧。幸运的是，有一两个知心朋友，可以听我唠叨。有个好朋友，当时训斥我：“怕个鸟啊，换成我，想都不去想它！”
前几天，真的换成这朋友了。肺部拍片，有一个结节，医生建议立即做“增强CT”。我说，你快去检查，不要拖拉！劝了半天，他还是那句“管它的”。次日，他来电说，没事了，是个很怪的气泡。问他检查前的感觉，他哈哈哈。再问，有死里逃生的感觉吗？更大声地哈哈哈。很明显，确实是怕了。医生说，他那个肺部结节的种类，坏结果的比例是1/2。他逃过了。
劝他：“这回该戒烟了吧？”他说，为了庆祝，今天多抽了半包。再劝，就发火了：“不要再说了，你太没意思啦！”好吧，不劝了。看来，这恐惧只吓了他一天。希望他的庆祝永远有效。no zuo no die，对他无效。
病情有起伏，恐惧就像潮涨潮落。最难排遣时，有朋友介绍了一位高人给我，是台湾寺院的一位女住持，美国名校的宗教学博士。在小茶馆的昏黄灯光下，我问她，我就是怕啊，有什么办法吗？她仔细看着我，慢慢地升起笑容，说，不怕死，是要经过长期专业训练的。我们僧人修行一辈子，也还会有怕的时候。我也是病过一场，才更理解这种事。怕了，就说出来吧，这也许是一个办法。反复想，反复怕，会变迟钝的。
斯宾诺莎说，恐惧是“不确定的痛苦”，希望是“不确定的欢乐”。我们越不需要依赖希望，就越可以免于恐惧。我不太同意这些话，如果确实如此，为什么我所认识的老年人，基本是越老越怕死？
罗素说，年轻人害怕死亡无可厚非，但老年人害怕就不怎么体面了。盛年时重病的唯一好处，是不必临老了再丢脸。与其衰老时恐惧，不如脑细胞活跃时认真思考，不至于死在糊涂的恐惧中。
三、不要追求完美的治疗。
医生不是亲人，你的病只是他的一项工作。计较他的态度，捉摸他的口气，意义不大。
我住院时，问过多位有见识的病友，无论哪所医院的肿瘤科，都挤得爆满。医生就是救火队员。检查报告的指标，医生不会帮你一一解释，不放心就自己上网查，自己弄懂。你所使用的药物，可能的话，最好自己仔细阅读说明书。不是说不相信医生，只是预防差错，小心禁忌。
不要只看病历上的“出院小结”，出院时最好复印全部检查单。跟下次治疗效果对照时，有个依据。医院有专窗办理此事，复印费很便宜。有医生告诉过我：你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这就像带兵打仗，你是士兵我是连长，我不可能事事清楚。如果你每次把情况报告得清楚一点，我指挥打仗的胜算就更大。
治疗的副作用总是很多。有一位朋友，术后出现了静脉血栓，非常沮丧。我的经历也差不多。术后出现过肠梗阻。化疗时，要保肝、保心脏、保神经、防呕吐，各种状况频出，各类药都得用。这种情况，只能讲大局，活命就是大局。只要房子没有坍塌，对屋顶漏水、窗玻璃破损之类，您就别再纠结了。
四、病人没有发脾气的特权。
朋友都知道，我是一个暴躁的人，但生病后，脾气反而小了。原因很现实也很简单，病了就是弱者，而弱者是需要帮助的。需要帮助，还不断对人家发脾气，谁受得了？
住院时，跟一个护士发过脾气。为什么生气，忘了，但太太是站在护士一边的，一块指责我。回头想想也对，置气也得看对象看时间。我是病人，又不是住老干部病房的人，有什么资格乱发脾气。
要界定自己的能力，能够撑着独立完成的事，就自己做。尽量少麻烦别人，不要高估任何人的耐心，这跟对方爱不爱你无关。有时候，越爱你的人，越没有耐心。
五、想办法转移注意力。
经常在网上，偶尔也在某个宣传栏上看到，关于术后病人的性生活。那时候，会苦笑，觉得有一种奢侈的荒诞感。等到自己生着病，才发现，重要的不是能不能，而是你想不想。这个奇妙的术后指南，主要精神，是要你转移注意力。
心理学家罗洛·梅说：“疾病是缩小自己世界的一种方式。”大病之时，别的重大事务都陷于停顿。所有心思，必定集中于身体感受上。要解套解压，就要分散注意力。我的办法是，读书，看电影，看毛片，追美剧，畅想病愈之后的享受。有朋友还建议学烘焙，一直没学成。虽然还会钻牛角尖，但至少更容易拔出来了。
多数癌症病人，治疗期间就不上班了。医生告诉我，在西方国家，病人边化疗边上班，早就是常态了。如果你体力还行，工作可以承受，最好不要从单位公司隐退。整个社会都是带病运行的，你为什么不能带病上班？我有幸遇上了好领导，探病时就对我说，来上班啊，跟同事在一起，心情会好一点。我是从化疗第3期开始上班的。
快乐的信号灯，要持续供电，不让它熄灭。灯亮久了，你就知道快乐的方向。
落花时节又逢君。好朋友在落花流水中，再重新联系，虽说无奈，但这就是人生。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不幸，都不会没有意义的。岁月在这一时刻，露出了温润的肤色。忍一忍，还是值得的。